相思被昨夜宴席之事弄得不甚煩心，想到要立那鎮北王世子為鳳君便苦從中來。

恰逢今日朝堂休沐，在皇城的西角門，出現了一抹素色的身影，一襲青衣的翩翩公子帶著貼身太監小豆子搖著折扇踱步而來，腰間懸著的羊脂玉佩在晨光下溫潤生輝。

“這位大人，請出示...“侍衛話音未落，就被同伴猛地拽住衣角。老侍衛撲通跪地：“參見陛——“

“噓！“玉骨折扇輕敲在老侍衛頭盔上，發出清脆的“鐺“聲。相思今日束著男子發冠，眼尾卻故意描了三分嫣紅，活脫脫是個風流貴公子模樣。旁邊的小太監小豆子趕緊揮手說：“陛下今日是微服出巡，驚動了御史臺那些老古板，仔細你們的皮。“

小豆子的話還未說完，那青衣的貴公子便已消失在街口。小豆子抱著錦盒跟在后面，苦著臉道：“主子，沈府在城東呢...“

“急什么？“相思順手從街邊攤子拈了塊桂花糕，“聽說醉仙樓新來了位西域廚子，做的炙羊肉...“話未說完，便聽到街邊兩位大爺正在談論前不久春日宴上狀元郎跳湖的事。相思實在是好奇在百姓眼中，她這個陛下是否真如傳言所說那般是個淫君。

相思將身體靠過去，想聽聽這二位大爺到底在說什么…可還未完全靠近，便聽得“陛下……狀元郎被逼守身跳湖……荒淫無道……”相思瞬間就泄了氣，這話相思活了十八年也不是第一次聽到，每每朝堂那群老古板扯著胡子，瞪著眼睛說著不成體統的時候，相思都只當自己是眼瞎耳聾的圣人……不與那些老頑固們計較，畢竟這大劉的江山這些老頑固們守的確實挺好。可這一次親耳從百姓口中聽到，相思委實惆悵的很。

小豆子義憤填膺，作勢欲起。“陛下，那些人太猖狂了！天子腳下竟敢如此非議君上，讓小的去把他們拿下。”

相思擺了擺手，自我安慰道：“昔日鄒忌勸齊桓公納諫，曰能幫謗譏于市朝，而聞寡人之耳者，受下賞。以此說來，那些謗譏寡人的，也該受賞。”

小豆子聽后用憐憫的眼神看了眼相思，彎腰說道：“陛下，這地方三教九流，我們還是快點走吧。”

相思嘆了口氣，將手中的桂花糕捏得粉碎，甜膩的香氣在指間彌漫，卻驅不散心頭那股苦澀。她深吸一口氣，轉身對小豆子道：“走，去沈府。“

小豆子面露難色：“陛下，您真要現在去？沈老大人若是知道您又偷溜出宮...“

“寡人是去看望恩師，又不是去做賊。”相思故作輕松地甩開折扇，卻因用力過猛，扇骨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兩人穿過熙攘的街市，向東城走去。沿途叫賣聲不絕于耳，相思卻充耳不聞，腦海中回蕩著方才聽到的“荒淫無道“四字。她自登基以來，宵衣旰食，不敢有絲毫懈怠，卻仍逃不過悠悠眾口。

來到沈府，沈府門前的兩尊石獅威嚴矗立，朱漆大門緊閉。小豆子上前叩門，門房見是皇帝親臨，慌忙大開中門。相思卻擺手制止：“不必驚動他人，寡人自己進去。“

穿過幾進院落，相思輕車熟路地來到后院書房。推門而入，只見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正伏案批閱文書，聽見動靜抬頭，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驚喜。

“陛下？“沈首輔連忙起身行禮，卻被相思扶住。

“老師不必多禮。“相思扶著老人坐下，目光掃過案頭堆積如山的奏折，細細的看了恩師幾眼。

想到恩師也近八十高齡，三朝元老，德高望重，將一生都奉獻給了大劉的江山，先帝退位前也曾說過，待首輔要如祖父般尊重。而記憶中的恩師，他還在吹胡子瞪眼睛罰相思抄四書五經，誰知一轉眼相思長大了，他也衰老到這般地步了。

或許也有還在病中的原因，但看他面色蒼黃，手也微抖的模樣，只怕也是到了離休的時候了。

相思心中一酸，“您又熬夜了。“

沈首輔捋須而笑：“老臣這把老骨頭，還能為陛下分憂幾年？“他仔細端詳相思的裝扮，眉頭微皺，“陛下又私自出宮？若讓御史臺知道...“

“寡人就是悶得慌。“相思在老首輔對面坐下，隨手拿起一本奏折翻看，正是勸諫立鳳君的折子，不由得眉頭緊蹙。

沈首輔見狀，輕嘆一聲：“陛下已十八歲了，先帝在這個年紀早已大婚。國不可一日無君，后宮亦不可長久無主啊。陛下遲遲不肯立鳳君，只怕六宮無主，陰陽失衡，乾坤不正，威脅社稷啊。“

相思內心苦澀難言，將奏折丟回案上，踱步到門口，望著遠處院落里的那顆杏花樹，“老師說的極是，寡人也明白其中道理，只是……良緣難覓……”

書房內檀香氤氳，沉默如粘稠的蜜膠般滯重。窗外忽有雀鳥掠過，驚落幾片殘花粘在窗欞上。

首輔深深拜下，白發垂落案前，“老臣知陛下心中不悅，先帝臨終時，曾握老臣的手說...“老人聲音哽咽，“說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陛下終身大事。“

相思胸口如被重錘擊中。她想起母親病榻前枯瘦的手，想起那聲氣若游絲的“阿母的小相思啊...“。眼眶驀地發熱，忙仰頭去看房梁上雕刻的纏枝蓮紋。

“寡人知道了。“她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容寡人...再思量幾日。“

老首輔渾濁的眼中泛起淚光，忽然劇烈咳嗽起來。相思急忙上前為他撫背，觸手竟是嶙峋瘦骨。記憶中能單手將她拎起罰跪的嚴厲師長，如今輕得像片秋風中的落葉。

“老師保重身體。“相思喉頭發緊，“太醫開的藥可按時吃了？“

老人擺擺手，從袖中掏出帕子掩唇：“老臣無礙。倒是陛下...“他忽然握住相思手腕，力道大得驚人，“顧清寒近日頻繁接觸邊關將領，陛下萬不可再與他單獨...“

“老師多慮了。“相思抽回手，強笑道，“顧卿是寡人親選的丞相，這些年殫精竭慮...“

“陛下！“老首輔急得又要咳嗽，“此人鷹視狼顧，絕非...“

“寡人該回宮了。“相思打斷他，轉身時裙擺掃翻了案邊茶盞。褐色的茶水在奏折上洇開，像幅猙獰的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