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午后,我懶洋洋地靠在飄窗邊的榻榻米上看書。抬頭想要扭動脖子放松一下,眼前就對上了一雙黑漆漆的沒有任何情緒的瞳孔。
寒毛從尾脊骨刷地一下直通頭頂,頭發根根炸起,猛地倒吸一口涼氣,向后仰去。
“你能看到我。”我看著面前那及肩長發,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應該說沒有一絲人氣的女孩,抿嘴皺眉。
“你能看見我,你看到我了,你真的能看到我,我知道你看到我了。”耳邊傳來的囈語,視線落在女孩隆起的小腹,鼻子一下子酸澀。
難怪,難怪對我影響那么大,情緒那么猛烈。深呼吸幾下,拿起手機打電話給老公,哽咽道“我、家、的、她、是、孕、婦。”
事情得從上個月說起,我和我老公本來是在萬晨花苑小區租的房子。那邊是拆遷戶安置房,是個老小區。環境幽靜,居住的人也平和、安逸,適合我這種對周圍環境特別敏感的人。
我的房東是二房東,就是他從房主那租的房子,再提價轉手租給我夫妻倆。12號晚上八點半左右,房東給我老公打電話,說他和房主租金談不攏,讓我們在15號前搬走。
我在旁聽到就氣笑了,現在已經是12號晚上了,連15號當天一共就三天時間,既要找房子還要搬家,時間那么急,還讓不讓人活了!讓人搬走也不早幾天說,這什么人啊!
我心里想著反正還有半個月才到月末,這半個月慢慢找房子,找到合適的再搬走。反正簽過合同,房東也不敢硬趕我們出去。
哪知道第二天一大早,房主就過來放話,不管怎樣,你們這幾家租客要在15號那天前搬走。期間我們幾戶租客輪流與他理論,都無果,就一句話,15號前都要搬走。
他說16號會再過來,有人干活,房子要重新裝修。沒辦法,形勢所迫,我和老公只能急急匆匆地去找房子租。
三天的時間,我們倉促間租下了臨近小區的房子。房子在十樓,通風和采光都很好。
搬過來的15號晚上,可能是換了新環境,哪怕這幾天因為找房子、搬家,我累得連手指都不想動。當天晚上我是睜著眼睛,到天亮才合眼。
中午睡醒,和老公討論過后,就把床向里挪動十五公分,離飄窗遠些,擋上屏風。晚上兩人換了睡覺的位置,他睡靠窗的位置,我還是睜著眼睛一直到天亮才睡著。
早上老公就在大門的門把,窗戶的把手都綁上了紅繩,還讓我把關公像的吊墜戴上。靠大門的陽臺房有兩個大男孩住了進去。當天晚上我睡得安穩多了,沒有像前兩天那樣睡不著,睜著眼睛到天亮。
在這幾天,我不但晚上無法入睡,而且都會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和老公吵起來,不管老公說什么都不依不饒。
感覺自己整個人戾氣很重,很頹廢、厭世。很討厭老公,甚至是恨他,有種想弄、死他的沖動。覺得整個世界很壓抑,沒有一點生機和希望,想離開在這個世界上的念頭非常強烈。
18號的早上,我爬上飄窗晾衣服。當眼睛看向窗外的時候,心神恍惚,很向往窗外的世界,有股想飛出窗外的沖動。
從那天起,我就很少靠近飄窗,就算靠近了也不往窗外看去。而飄窗上多了兩根伸縮晾衣桿攔著,窗臺上一個銅質盤香爐裊裊生煙。
靠大門陽臺房的兩個大男孩搬走了,他們住了五天。期間有幾波人來看房,最終也沒搬進來。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隨著銅香爐每天都裊裊生煙,我的情緒也一天比一天穩定。
窗臺上養了兩盆金錢草。而我每天爬上飄窗晾衣服時心神不再會恍惚,想飛出窗外的沖動和念頭也沒了。
每天早上給金錢草澆水的時候,我坐在窗臺上,都會問“后悔嗎?”無人回答。
一晃眼,半個月過去了,我依舊在給金錢草澆水時問“后悔嗎?”胸腔猛然涌上不甘、憤怒、怨恨直沖頭頂。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他欺騙我!他欺騙我!他欺騙我!他該死!該死!該死!該死——!”
我努力穩住心神,努力忽視那滿腔的憤怒、不甘和怨恨,咬牙開口“你、后、悔、嗎?”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憤怒和所有的怨恨啞然截止,接至而來的是無邊無際的茫然,“后悔?后悔什么?”
“后悔這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沒休止的輪回。下墜時那失重的恐懼,墜落在地時那身體破碎的痛苦,還有身體破碎后靈魂被撕裂的感受。”
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淚水劃過臉龐。“疼,很疼,真的很疼,真的很疼。”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繼續說道“后悔作為媽媽的女兒,沒有盡孝媽媽,沒養她老,也沒在她最后的人生路程伴她身旁,還讓她白發人送黑發人,讓她經受夭子的莫大痛苦。
還有她把你生下來時所受的疼痛,一次次給你喂奶,一次次給你洗澡。把你養大成人,需要多少個日夜的照顧,耗費多少心神,你愧對她嗎?你想媽媽嗎?”
“媽媽?啊——啊——啊——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
漫天的哀傷淹沒了我。
“你、你要、冷靜,想見媽媽要冷靜”。嘣的一聲,有根線斷了,所有的情緒如潮水般退去。
我深呼吸幾下,緩了緩,“你現在神魂不穩,神志也只能清醒一會。想完全恢復,還需要時間養。還有,你現在要分清楚什么對你最重要,是那男人還是媽媽。這關乎到你以后養魂是否順利,恢復神志所需要的時間。“
“媽媽,媽媽重要!媽媽重要!我很想她!我非常想她!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想她!嗚嗚嗚——。”
“冷靜,冷靜,你要冷靜。你要盡量保持神志清醒,神志不清會影響神魂不穩”。
“嗚嗚嗚,知道了。我真的還能回去見媽媽嗎?”我嘆了口氣,“你要知道,規則里,凡是自己放棄蛻,也就是身體,都會受責罰。一般的責罰通常是在原地不停地輪回,一遍又一遍重復當時的痛苦。年限多的上千年幾百年,少的幾十年。至于具體多少年,那要看具體的情況。”
“那我呢?我還要在這里多久?我什么時候能回家?我很想媽媽。”我拿紙巾細細地擦了臉,擤了鼻涕,喝了口水。
“我知道,做人的時候,很多小時候的記憶都會模糊,特別是三歲以前的記憶。你現在沒有蛻,就已經不是人了。現在清醒的你,擁有了所有的記憶,不管是長大后的,還是小時候的,甚至在母體的記憶也會有一些。”
“嗯嗯嗯,我的記憶非常清晰,每一個細節都很清楚。媽媽抱著我喂奶的情景,在床上摟著我,拍我屁股哄我睡的情景。還有坐在旁邊看著我學翻身,我剛能坐起來,坐得不穩,她會用手圈著我。”
“還有我學走路時搖搖晃晃,她站在我前面,張開雙手,鼓勵我走向她的情景。還有她會拉著我手臂慢慢地帶著我走。還有,還有很多,很多,我現在都記得很清楚。”
“你好好養著吧,不要輕易動用魂力影響人,這樣會削弱你的魂力。對自己不好,對人也不好。你要真作孽了,就不是被困于此地不斷地輪回那么簡單了。”
一天一天的,又過了半個月。這半個月里,我每天早上都給窗臺的金錢草澆水,旁邊的銅香爐裊裊生煙,衣柜頂的天貓精靈傳來陣陣的誦經聲。
“喂?喂?媳婦?媳婦?聽到我說話嗎?”“啊,在呢,在呢,聽著呢。”我回神,“穩住心神,別讓她擾亂你心神,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你看到她了。”“嗯”“別看她,別管她,也別讓她太靠近你。經、文換福德、正神、真、經,有什么事等我回來再說。”
晚上,我坐在榻榻米上,老公在我旁邊。女孩坐在窗臺另一邊,蜷縮著身子。
我看著女孩說“20歲左右,披肩發,身上穿紙衣類服飾,家里應該有至親人供奉,不然神志也不會恢復得那么快。還有魂體也比較穩,懷孕大概五個月左右。”
“咳”老公咳嗽了一下,“你聽著,我要跟你定幾個規矩。第一,你離我媳婦遠點,太靠近對你對她都不好。
第二,記住,不可以靠近我媳婦。哪怕你再喜歡我媳婦,再想親近她,也不能靠近她。”
第三,控制好你本能,別用魂力影響我媳婦,不然我收拾你。”
第四,不可以亂用魂力影響別人,一旦你亂用魂力影響人,以后你就過回之前的日子吧。我夫妻倆再不會管你。”我用手肘輕碰了一下老公。
老公頓了一下,“嗯,還有的是,我夫妻倆在這只是過渡,住不長久,既然我倆住在這里,與你有了牽扯,在以后相處的日子里,我會用我的方法助你恢復。至于其他的,我媳婦跟你說。”
我把點著盤香的銅香爐往女孩跟前推了推,“小妹妹,現在你想回家的事還不行,起碼最近這段時間內不行。具體時間還要看你恢復得怎樣。還有要向那邊申請,等安排也要時間。”
“還有我要跟你說的是,哪怕你完全恢復神志,也要在此地駐守到你的刑罰期滿。至于回家見至親,或者托夢給至親。有一年一次,有五年一次,有十年一次,時間都是每年的中元節。這個過幾天會有人過來跟你詳說,還有你要守的規則,來人也會跟你說。知道了嗎?”
女孩飛快地偷瞄了我老公一眼,怯聲道“嗯,知道了。”我松了一口氣“那好,你好好養著,這幾天我再買些不同味道的香,你看看喜歡哪種味道,以后我就多買,好吧?”
“嗯”女孩有些竊喜的情緒染上了我眉頭,使得我眉毛彎彎的。
女孩自訴
從我有意識的時候,我就開始了每天不斷重復在十樓往下跳的行為。
剛開始每次墜落的時候,那失重感都會讓我驚慌失措,還有那墜落到地那爆裂的極致疼痛,讓我想湮滅。
再一次爬上窗臺,心中無比悔恨,無比想念。后悔自己的沖動,想念媽媽,想念媽媽的懷抱。
特別是墜落時,那害怕到不能呼吸的時候,還有墜落在地,身體炸裂,疼到瞬間進入黑暗,腦袋一片空白的時候,無比地想念媽媽的懷抱,想念媽媽那溫暖的懷抱,想念媽媽那能撫慰我一切傷痛的懷抱。
當我疼得久久不能爬起來的時候,我多么渴望媽媽那溫暖有力的手把扶我起來。
當我拖著破碎的身體一級一級地爬樓梯時,我多么渴望媽媽能背著我。
再次爬上窗臺時,我多么希望媽媽緊緊地抱住我,不再讓我下去。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
慢慢地,我絕望了,媽媽沒有來找我,媽媽她沒有來找我,我沒看到她,沒有看到她,再也沒有看到她,我也不能離開。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不分日夜,一直不斷地重復著從窗臺飛身躍下的行為。直到有一天,我視線里有了一個嬌小的身影。
我本能地想跟著她,靠近她,想離她近些,她讓我感到舒服。
后來我發現,我每天只要循例爬一次窗臺就行了,其他的時間都可以待在窗臺上。
在窗臺上坐著,看她晾衣服,看她澆草,聽她自言自語,還有好聞的香味,好聽的文章……
后來有一天,她溫柔地看著我,對我說,我能回家了,能回家找媽媽了。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