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七月下旬的某個夜晚,黑漆漆的,沒有一絲風,白天的灼熱仍然沒有散去,天上的星星似乎也被這悶熱逼進了厚厚的云層里,沒有一顆敢冒出頭。
后灣村里的人大多熄了燈,搬著凳子去村里的首富李富貴家吹風扇看電視《上海灘》去了。
李富貴是李伊妮的堂伯,住在村里唯一的兩層小洋樓里。
他們家不僅有兩臺電風扇,還有一臺電視機。
在這樣沉悶得令人煩燥的夜晚,一邊吹著風扇消著暑一邊觀看扣人心弦的電視劇,著實是一種享受。
以往,李伊妮和哥哥姐姐們也會去堂伯家看電視吹風扇。
這一晚,李伊妮一家一個人也沒有去。
她的父親李建國專程從鎮上趕回來,說有要事要商量。
李伊妮知道,商量的事指定與她有關。
去縣城里查了分數后,李伊妮就像大病了一場,整個人瘦了一圈,以往活潑的她變得沉默寡言。
對于農村女孩子,尤其對于她這樣貧困家庭里的女孩子來說,落榜就預示著求學道路的結束。
她不甘心,但又無可奈何。
誰知道偏偏在考試時發生那樣的事?
李伊妮的家在后灣村的西邊,倒數第二排第二間,老式的泥墻瓦房,前后院用土磚砌了圍墻,后院上連著正屋搭了兩間小屋。
前院東西兩頭也搭了兩間不足十平方的小間。
整個房屋看起來東一陀西一陀,與堂伯家的小洋樓比起來特別地寒酸。
此時,在堂屋里,一只35熾瓦的燈炮吊在方桌上方,悶悶地泛著光。
一些細蚊子圍著這圈光暈嗡嗡嗡地叫著,旋轉著飛舞。
堂屋里坐著李伊妮全家人,除了當兵的二哥,一個不落。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總共10口人。
這是李家有史以來第一次開家庭會議。
主要討論李伊妮落榜之后怎么辦的問題。
堂屋正中坐著李伊妮的父親和母親,李建國和李嬸。
李建國還沒有開始講話,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
旁邊的李嬸右手拿著紙扇子一下一下地搖著,煙霧隨之一蕩一蕩,飄散開來。
有人嗆著,咳嗽幾聲。
靠著褪了色的方桌東邊坐著的是李伊妮的大哥和大嫂,李大強和趙運枝
李大強望著父親,趙運枝低著頭衲著鞋底。
李伊妮的三哥和四哥坐在西南邊,敞開著衣服,低著頭,各自想著心事。
李三強正鬧心,按年齡來說,他該成家立業了,可女方家明說了,沒有房子怎么結婚?
不要說象堂伯家的小洋樓,就算是土磚土墻也要能有一間獨門獨院的房子啊。
這東拚西湊的象狗棚似的房間怎么能迎接新娘?
這不讓鬧洞房的人給笑話死?
“你們老李家丟得起這個人,我老王家可沒臉讓親戚朋友去看那狗棚!”
準丈母娘在三強提出領結婚證時,黑著臉說,
“房子一天不解決,結婚證的事一次也不許再提。”
李三強耳邊響起準丈母娘一大堆煩心的話,人更熱了,汗珠從頭發林里冒出來。
李四強坐在長凳上,晃得兩條腿,他的腦子里想著他的摩托車。
自從摸過東邊李二保的摩托車后,一連幾天,連做夢都是雄赳赳氣昂昂地兩手握著摩托車把手,繞著禾場轉著圈。
此時,在他的腦海里,黑而亮的摩托車就在眼前,呼哧呼哧,冒出青煙,威風凜凜,霸氣沖天…….
四強搓著兩只手,手心里汗漬漬的......家里什么時候能給他買一輛摩托車呢?
李伊妮的姐姐李伊芬是家里的老五,倒是本份,靠近堂屋前門的東北邊坐著。
兩條彎彎長長的眉毛,黑密的睫毛下面兩只水葡萄般清澈而晶亮的眼睛。
她此時正專注于竹床上的兩個孩子,眼神里透著無盡的溫柔。
如果不是三哥四哥都還沒結婚,黎家早就要把她迎娶進門了。
她比伊妮大兩歲,今年正好虛歲20,鵝蛋臉,楊柳腰,齊腰的長辮子黑黑亮亮。
她的身材與樣貌別說在后灣村,就是整個橫嶺鎮也算得上數一數二的。
竹床上躺著的,是她的兩個侄子。大哥李大強的兒子和女兒。
小的只有四歲左右,九月份得上幼兒園了。
大的七歲多一點,開學后就要到橫嶺小學一年級報到。
原本兄妹兩玩得起勁,這會,妹妹可能累了,紅潤潤的小臉貼在竹床上睡著了。
哥哥光著上身,半跪在竹床邊上拿著一只鉛筆在一張紙上涂涂畫畫。
李伊妮穿著一件花格短袖,一條肥大的深藍色的確良褲子。
她光著腳丫子坐在大哥大嫂房間的門檻上,一只手撐著頭,嘴巴抿著,兩眼無神地盯著地面。
堂屋的地面并不干凈。
從前門進來到廚房門的距離中散落著幾根稻草,還有幾片被侄子撕碎的紙片兒。
再往門的西邊望處,有兩坨很不和諧的雞糞。
要是在平常,李伊妮一定會起身拿了掃把把地上的雞糞和雜物清理干凈。
但這會,她懶得動。
她的腦子里已是一片混沌。
落榜,未來,希望,種田,嫁人,讀書......
敞亮的教室,面容嚴肅的老師........
蓋著頭巾任人擺布的新娘......
各種詞匯,各種畫面,象照片,象幻燈.......一會交叉,一會重疊.......
一些相干不相干的東西不斷地在她腦海里呈現出來。
她正處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她的命運……或許今天晚上將會揭曉。
“啪!”
屋子里突然傳出一聲清脆的聲音。
李四強揚起手掌打在三哥的腿上,一只蚊子頓時被拍癟了,貼在李三強帶著一些泥土的腿肚子上,一點腥紅從蚊子肚里擠出來,與汗珠一起糊著腿毛。
李三強盯著腿肚上的那點紅皺起了眉頭。
不是開會嗎?
怎么還不發話?
又熱又累又煩,還有這該死的蚊子。
李建國抬眼看了看老三,從他皺起的雙眉,鼓起的嘴唇中讀懂了兒子想說又不敢說的話。
李建國皺起了眉頭,把手指上夾著的大前門香煙往下彈了彈,下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