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一個早上,李伊妮放牛回來,看見陳婆和母親在堂屋里說悄悄話。
陳婆是媒婆,村里的男女找對象的事基本都是她牽線搭橋,也不知道她哪來的信息源。
看見伊妮進屋,兩個人都停了說話,看向她。
伊妮猜想陳婆來給四哥介紹對象,沒有在意。
向陳婆點點頭,叫了一聲,“陳婆好!”便進廚房找吃的。
最近家里人都忙著做泥磚,她得趕緊吃點飯上田里。
“好,好!”陳婆應著,上下打量李伊妮,十分滿意,轉頭對她媽說,“對方就一個孩子,著急,想早點成親。”
“這恐怕急不得。“
“也是,這娶進來嫁出去,總要有個先后次序。”
兩個人在堂屋說話,李伊妮進了廚房,在鍋里盛了粥,和著蘿卜干,往嘴里趴。
這些日子她神情麻木,身體卻一刻也不愿歇著。
哥哥姐姐還有嫂子都不提讀書的事,哪怕送侄子去報名,他們也不在她面前提開學,讀書之類的話。
怕刺激她。
一下子,好象這世界壓根就沒有讀書這回事了。
在這樣的氛圍中,李伊妮似乎真的忘記她的煩惱了。
待她從廚房里出來,母親已送走陳婆。
李嬸心情有些復雜。
老頭子再三囑咐,給伊妮找婆家這件事,要慎重。
一是她年紀還小,另外,她畢竟讀了十多年的書,高中文化,不能隨隨便便找個人嫁,一定得下點功夫找一個好人家。
不然,他這輩子不得安寧。
伊妮才十七周歲,晚幾年再找婆家也完全說得過去。
但自從三強丈母娘提出來,要讓伊妮去照顧她女兒,老兩口就一直睡不安穩。
他們不是不知道大兒媳的心思,伊妮初中畢業那會,就提出過,如果伊妮不讀書了,就幫他們帶孩子。
伊妮要是真跟了三強過,大兒媳哪會罷休?
不鬧才怪。
兩個人一合計,決定直接給伊妮找婆家。
三強一結婚,四強嘛,只要找到合適的也快點結了得了,伊芬,原本黎家一直催著,這樣接二連三,把這幾個子女的終身大事辦了。
子女全部成家,他們的人生任務也算基本完成。
二強嘛,當兵的,就算轉業,國家總會有一個說法。
眼下就重要的是,別因為伊妮,家里又出亂子。
年齡大了,見不得家里鬧矛盾,一個一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也無力應付。
找了婆家,算得上名花有主的人了,不管是大兒媳還是三兒媳,估計也沒那個心思爭著要伊妮跟他們過了。
就象伊芬,有了對象,倒就沒人打她主意了。
李伊妮剛出廚房,就被母親拉到一邊,說:“這家人條件不錯,父母都健在,才四十多歲,獨子,今年年初才蓋的磚瓦房,有四間正房。你要是嫁過去了,以后也沒什么負擔。”
“媽,你在說什么?不是給四哥找對象嗎?怎么扯到我?”李伊妮十分意外。
“四強是男孩,沒那么著急,再說了,你四哥有本事,他說對象自己找,不用我們操心。”
“四哥有女朋友了?”
“誰知道呢,一天到晚不著調。先不說他,陳婆給你物色的那戶人家不錯,只是年齡上比你大了五歲,今年二十二,不過,男娃子大點好,會照顧人。”
“我不嫁。”李伊妮臉色沉下來。
“你這娃,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你和你姐都得嫁出去!這戶人家跟你姐對象家條件差不多,嫁過去就有自己的房子住。”
李伊妮白了母親一眼,沒說話。
“房子有了,父母也年輕不用你養,沒有兄弟姐妹,他父母掙的錢都是你們小兩口子的,這多好!”
李伊妮聽著母親說話,不發表看法,對于相親這件事,沒興趣,但她也沒有自信說其他。
既然大學上不了,一個女孩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嫁人能做什么?
這不是大多數人嘴邊里的話嗎?
她能抵抗?大聲告訴他們,她可以象男人一樣,肩挑手提,養家糊口?
那又如何?說到底一個姑娘家,遲早都要嫁人!
何況年齡也不算小了!十七了,可以找對象作嫁人的準備了!
李嬸見女兒不說話,以為她默認了,說,“走吧,我們看看去!”
“看什么?”
“男方家人到清水河橋了,媽帶你去看看,滿意的話就定下來。”
李伊妮愣了愣,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這就去相親?”
“對呀,早點定下來早點安心。你知不知道你爸幾晚都睡不安穩,你趕緊找個婆家,省得你三嫂大嫂都爭著讓你跟他們過。”
李伊妮本想說不去,但母親最后的話提醒了她。
如果相親能改變她被人爭搶的悲劇,那就相親吧。
然而.....讀了多年的書最后落得如此光景...
讀書,大學,嫁人.....這些詞匯在李伊妮腦子里翻騰,心里陡然沉重。
她不再說什么,象那些革命志士奔赴刑場一般果決。
“去就去吧!”
母親喝住她,“換一身衣服,你看這袖口還有泥呢。”
李嬸到伊妮的房里翻出一條淺藍色的連衣裙,“把這個換上。”又拿起一頂新草帽遞給女兒,“這個也戴上。”
清水橋是村東頭的一座小石板橋,橋下是大約十來米寬的清水河,這條河由南向北包圍著后灣村,過了這座橋,就不屬于后家灣了。
“那個小伙子是第五大隊的,就是三大隊過去一點。聽說人蠻老實的,初中文化,個子也不矮。主要是家里有房,今年才建的,四個房間。比起我們這土房強多了。”
“你爺爺奶奶過世得早,我剛嫁給你爸那會,家里窮得揭不開鍋,一家子幾口人擠在破房子里,夜里連個身都不敢翻,冬天刮起風來,墻頭縫里到處鉆....那個冷喲...”
“找對象不能太挑,沒有十全十美的,差不多就得了。最重要的是人家有磚瓦房,又是獨子。呆會你看看,只要順眼不討厭,咱們也就不說啥了。”
李嬸一路上象在跟女兒說,又象在自言自語。
李伊妮一句話也沒搭腔,她的腦子里似乎塞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又似乎空空蕩蕩,啥也沒有。
她只是機械地跟著母親走,一步步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