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左右，韓明生的骨灰已經順利交到韓墨驍手中。一個小小的盒子，居然裝下了他的一生。

這日正好放歸宿假，韓墨驍有足夠的時間可以陪他的父親。

今天，天陰沉了下來，到處都被泱泱烏云籠罩著，怎么看都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征兆。

他抱著盒子，從市場里慢慢走出，腳下就像灌了鉛，每一步都邁得極其艱難。周圍人的目光并未落在他身上，一切如常。

韓明生平日里都是早出晚歸，巷子里的人沒幾個認識，就算有認識的也不常打招呼，成年人生活忙碌，更是他這樣的窮人，自然沒有閑暇之余來打招呼了。

韓墨驍還挺喜歡這樣的，安安靜靜。一句老話怎么說來著：你只要知道他活著就行，其他的都不用在意。

離開市場大門，反而喧鬧了許多。馬路上來往的車輛，小道周圍聊的不亦樂乎的行人，構出一幅生動的市井生活畫。不遠處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嘿！我說什么，他肯定要出來的！”是周知珩的聲音。

韓墨驍輕輕抬起頭，視線朝前，三個人形成一個“凹”字。分別是楊括、陳瀟雨、周知珩。

看到韓墨驍，三個人都露出笑容，向他招手。韓墨驍瞳孔一震，這一幕…他腳下突然軟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眼淚幾乎要迸發出來，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想找個地方擦掉不爭氣的眼淚。

見韓墨驍呆住，三個孩子有些好笑地向他走過來。陳瀟雨先身旁兩人一步，走到他跟前。

白嫩的臉頰掛滿笑容，語氣輕柔道，“介不介意多一個……不對，多三個人？”她右手伸出三根細長的手指笑了笑，陳瀟雨只管對他笑，笑著就想去拉他的手，但還是收回了手。

韓墨驍呆住還沒反應過來，遲疑片刻還是點下了頭。楊括看到他的微笑，心里一塊巨石也緩緩落下。

花了二十多分鐘，他們就到了東城。

淮責不大，但也分得清楚，東城鄰著山，山那頭就是鄰縣——景揚。南城臨海，最出名的便是南城的風景，還有豫林南城，一個頂級一級住所區。東城安靜，空地也多，不過地不平，為了不浪費土地，政府部門便拿出一部分地修了墓園——東城墓園。

這個任務是上級傳達下來的，主要負責人便是陳明權——陳瀟雨的父親。陳明權是淮責的副市長，可想而知陳瀟雨的地位也非同一般了，不過也正是因為父親獨特的身份，陳瀟雨從出生開始所做的一切決定都要聽從父母安排，她必須要很完美，也要非常聽話。

孩子們下了車，進了一家面館吃早餐。

楊括猶豫了半天伸出手，“我幫你抱一會兒，你先去吃飯。”韓墨驍的動作變得有點遲鈍，揉著眼睛從剛才的小鼾中醒來，愣愣看著楊括，良久，擠出一個笑容，“那就辛苦你了。”

“不要謝我。”楊括根本笑不出來，死板著張臉，也不知道韓墨驍為什么發生了這種事卻還能笑得出來，楊括甚至懷疑他沒心也沒肺，只有一具會假笑的軀殼。

宋筠家，今天她請了一天假。因為是父親的生日，她要回東城看他，還有陳琳。

挑了半天，宋筠選擇穿了一條深黑色的包臀長裙，肩頭有朵黑色的玫瑰，還穿了一雙亮黑色低跟鞋，完美的身材毫無壓力地撐起衣服。

“拿不拿呢？還是拿吧。”她對著手中的白酒看了看，裝進了一個袋子中。宋成斌喜歡喝，今天又是生日，宋筠想那就讓父親喝這一次吧，相信陳琳也不會說什么的。

一切都準備就緒，開車前往東城。

還沒到墓園，宋筠便停下車，樹影下一家花店若隱若現出現在眼前。

沒錯，要買花。

剛進店，撲面而來的花香鉆入鼻中，令她頭暈腦脹，踉蹌了幾下，才穩住。

霎時，一瓶水遞了過來，“喝點水吧，你應該是暈車了。”宋筠皺起眉頭看向說話的人——一個小姑娘，花店的員工。

宋筠輕揚嘴角，接過擰開喝了很大一口，“謝謝。”女孩兒搖搖頭，抬頭友好地問她，“姐姐，你想買點什么花？”她說話的聲音有些青澀，應該還在讀書。

“黃菊花和白菊花，各要三支，幫我包成一束。”小姑娘甜甜地點頭，為她挑了幾支開得最美的。

不過她沒有就在前臺包裝，而是走到身后的一扇門后面去了。門上的珠簾還發出彼此碰撞的聲音，不停地晃啊晃。

此時，只有十幾平的花店，剩宋筠一人。她就只是單單坐著，可心思卻不知飛到哪邊去了……靜下來，就想到父親了，但宋筠很能克制自己情緒，所以葬禮上也強忍著沒掉眼淚。

想到父親還待在自己身邊的時候，小時候的她鬧脾氣，他就哄。

宋成斌會買小餅干來哄自己家的姑娘，宋筠每次為了吃好吃的，會鬧半天，直至達到自己最終目標后，才肯罷休，到頭來發現她居然一滴淚都沒掉。

他也知道宋筠的小心思，但從不戳破任她鬧。有一回宋筠語文作文拿了最后一名，怕被陳琳罵，她為此還練了一頁字，就為了改好分數，能讓字像一點老師，正巧被宋成斌看到。

這一看不得了，宋成斌盡想著嚇唬她，說要告訴陳琳，搶過試卷高舉起來。就屁大點兒的宋筠根本摸不到，更別說搶了……

但宋筠也算幸運，這一鬧，竟然把他包里的煙給抖出來了。宋筠憑借自己的身矮優勢，率先撿到了煙。“略略略略略，我要告訴媽媽！”

宋成斌還真就怕了，立馬認慫，“聽話，給我。不然你的試卷我也交給媽媽了……”兩個人都害怕陳琳，耗了半天，最終簽訂協議，共同在陳琳眼皮子底下混過去了。宋筠想著想著就咯咯咯笑了出來。

自此之后，宋筠就很認真地對待每次的作文考試，也造就了如今的自己。

“有菊花嗎？”一道好聽的男聲傳來，但沒人回答他。“有菊花嗎？”這一回他的音量比上回響亮了些，視線只往后面關著的門看過去。

不一會兒，宋筠遲疑著轉過頭，目光從他的腳尖一直看到臉。男孩余光一掃，也注意到了她的臉，沒再說話。

宋筠開始還納悶，我這么大個人你居然看不到？

直到看清他的臉，宋筠立馬笑了，熱情勁兒就起來了，“身體好些了嗎？”她說著便站起身。

楊括見她的動作，向后退了一小步，瞳孔微張，臉上有了一絲訝異的神色滑過。

“嗯…好多了。”他小聲回答。始終和宋筠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你要什么花？玫瑰花還是月季花？”宋筠拿起花在他面前晃了晃。

楊括蹙眉，伸手抓住花枝，低聲對她說道，“不是，要菊花。”

宋筠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她想的以為是要送給女朋友的呢。宋筠挑了半天，拿給他看，“你覺得還可以嗎？”

簾上珠子的碰撞聲再次響起，兩人都循聲而望。店員小姑娘拿著一束包得不太完美的花束走了出來。

宋筠看見，徑直朝她走去，小姑娘面露難色說道，“姐姐非常抱歉，我才來實習沒幾天，可能包得有點……”

宋筠理解地溫柔笑笑，“沒事，我學過一點，給我吧。”說罷，她熟練地接過花，專注地包裝起來，連同楊括的花都一齊包了。

店里極其安靜，只有包裝紙發出的聲音。宋筠拿起包好的花，抬眸正準備看向楊括。沒想到楊括也正看向自己，一瞬間他就躲開了宋筠目光。

“干嘛呢？過來。”宋筠的語氣依舊是像在命令他。

楊括鼻息吐出氣，向她緩緩走去。他的眼眸上如同覆了一層銀霧，看不出情緒。

“叫你拿花付款，又不是吃了你。”宋筠看著他的臉有些想笑。隨后兩個人付了款一起出了店。

宋筠剛出店，側目看向他手中的四束菊花，語氣有些嚴肅道，“你是不是要去墓園？”

他只是點頭，也不說話，腳步還不停。宋筠幾乎要被他甩開，她只好快步上前跟上。

又道，“我是想說，我也去那邊，順路可以載你去。”楊括擠出一個非常淡的笑容，轉過頭視線往下，“謝謝，不麻煩了。”

“行吧…”宋筠低下頭的一瞬間，突然感覺到臉上有淚水。濕答答、涼涼的觸碰著皮膚。她心里想：我哭了？

她抹了一把看，又有更多出現在臉上手臂上、臉上、頭頂上，到處都有。

她抬頭，下雨了……

宋筠停下步伐，望著他一個人繼續走，盯著楊括背影的時刻，宋筠腦子里想了很多東西。她想到了個最壞的可能，是不是家里出了很嚴重的事故，就剩下他一個人了嗎？如果是這樣，那也太可憐了吧…

宋筠根本沒有想過他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就是天生的，完全不是什么親人離開而表現出來的。當然也沒有任何親人離世這回事。

他的背影雖然高大挺拔，但卻感覺到一股孤寂。雨滴打在他身上，感覺下一秒就要將他融化掉，周圍還熱氣騰騰的。

黃豆大的雨滴越下越大，天像要壓下來一樣，灰蒙蒙的，極具壓迫感。宋筠嘴里不停抱怨道。于是躲入車中短暫地避一下雨，她這個毛病改不了，又想了起來：這么大的雨，他又沒傘，等會兒會感冒啊。

“喂！你怎么還愣著？跑起來啊！也不知道拿手遮雨…”楊括抬眸，周知珩正打著一把純藍色的傘向他跑來。地面的水坑已經將他的褲腳全都浸濕，還有泥點相伴。

楊括神情恍惚，聽到聲音呼喚，眼神聚焦回來，看往周知珩那兒，像在笑。“沒想到花店這么遠。”他無奈地說道，抬手擦了臉上的雨水，直接把額前頭發捋到后面。

周知珩接過他手中兩束花，撐著傘。微微皺起眉頭，“是墓園太大了，走吧，先找地方避雨。”

“你哪里來的傘？”楊括問。周知珩突然露出笑容，輕聲道，“一個漂亮姐姐給的，或許是被我的容顏深深迷住了吧…”他滿臉享受，甚至閉起了眼。

但沒一會兒，他又沒好氣道，“你也是，去了那么遠的地兒，我要是不來找你，你都成冷鍋羊肉湯了…”他邊講邊扯著楊括的衣袖又說，“傻羊。”楊括不說話，就聽他一個人叨叨叨。

傘是宋筠給的，她將車駛到離墓園不遠的一棵大樹下停著，想著雨小點再走，她看不清路。剛好，她看到車窗外有個奔走的人影，正是周知珩。

宋筠想也沒想，按下車窗就朝外面大喊。周知珩聽到聲音停了下來。宋筠是想讓他上來避雨的，不過他拒絕了，但是出于熱心，宋筠給了他一把傘。

也不知下了多久，雨才小了下來。墓園里的一切都變得淅淅瀝瀝的，韓墨驍用手輕撫著墓碑上的字，又將貼在上面的枯黃落葉扯了下來。

雨只有針一般大小了，陳瀟雨努力撐起高高的傘站在他身邊，用那細細的胳膊為他撐起傘擋雨。

一行人，齊刷刷的黑色服裝，在寂靜的墓園中，朝墓碑深深彎下脊柱。

“媽，菜好了！”宋筠伸著懶腰，從廚房走出，徑直走向沙發上躺下。

陳琳剛出衛生間就忍不住嘀咕道，“叫你守個菜，我看你心里想的都是玩！”她甩了甩手上的水，把菜一一端了出來，一葷一素還有一個湯。

“你爸也是，也不把生日過完再走，我存的這酒，他也是無福享受了。”宋筠加快動作把嘴里的飯咽了下去，想轉移陳琳注意力。

“媽，我今天遇到個孩子，好慘的哦。”陳琳聽她這么一說瞬間來了興趣，“怎么了？還能有你這個喪父的慘。”

宋筠眉頭一擰，無奈搖頭，“買了一堆菊花，不知道是不是家里人都走了……長得倒多好看的，就是命慘了些。”陳琳聽到瞬間不淡定了，“真的假的？造孽了真是，這上頭會發補助的吧？”

宋筠又專心吃起飯來，“會的，應該會供他讀書。算了，先吃飯吧。”她夾起一片青菜入嘴，陳琳點頭，沒再說話。

豫林南城，天漸漸暗下來，周知珩父母邀楊括來家里吃飯，反正都離得近，楊括也沒有拒絕，畢竟楊括父母也常年不著家，來周知珩家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反正都是熟人。

兩個男孩，匆匆吃了飯，一齊鉆到房間，該開電腦的開電腦，開空調的開空調。拿上手柄就開始打游戲，兩個人玩得不亦樂乎。雖然楊括的技術不太行，死了好多好多次，周知珩也不嫌棄，但是嘴里還是會說他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