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觀峰。
神峰如劍,挺直聳立山叢,貫入云霄,與云上不見天相對而望,其峰峻險無路,卻橫生松木,蒼翠生勁。
祝小封正于峰巔閉目養(yǎng)神,驀然睜開眼,晉不渾已然吃盡懷里的最后一塊烤肉,吮指立于他跟前,方從白零手里逃了出來,臉上被揍的紅印還未消散。
似蓄謀已久,他從懷中抽出一封信來落到祝小封的懷里。
祝小封冷淡地瞥了一眼,問道:“這是什么?”
“給上官美林的信,把黃小七給他帶兩年。”
祝小封冷漠嗤笑道:“你就這么怕唐小山?”
“怕他?”晉不渾氣急敗壞反駁道,“我為什么要怕他,他的一身本事還是我教的!”
“哼?!弊P》夂敛皇諗繉λ谋梢?,“人不要了?”
晉不渾尋了個石墩子隨意坐下,撣了撣身上的肉末渣子,緩緩說道:“那黃小七好歹是我正經撿來的,怎憑他說不要就不要,她拜我時向我磕頭的那幾個多誠心誠意,難不成要我給她磕回去,小山子就是不講道理嘛!”
“你想如何?”
晉不渾將臉湊到祝小封跟前,一本正經地囑咐道:“三年入道?!?/p>
“不可能。”
“小山子不是盤算著盤仙雷鼓煉會嗎,你讓黃小七摘個魁首回來,叫小山子碎嘴變啞巴,多痛快!”一想到唐小山因此吃癟的樣子,晉不渾就忍不住笑出聲來。
“做不到。”唐小山起身堅決道。
晉不渾臉上的笑意戛然凝固,似笑非笑:“做不到才有趣?!?/p>
祝小封眉頭一皺,凝劍氣于掌毫不留情地打在晉不渾的身上,晉不渾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聽得耳邊轟隆的坍塌聲,不比回頭便知道自己背后的叢山已摧為平地。
晉不渾輕輕撥開祝小封打在他胸口的左掌,戲謔道:“這一身正氣怎的如此冷酷無情,真?zhèn)宋夷憧稍趺崔k?”
“為何一定是她?”
晉不渾撥了撥自己的一綹小辮,輕描淡寫道:“小姑娘也不容易,都給我磕頭了……”
“你這些話用來糊弄唐小山也就夠了,晉不渾,別忘了我是誰?!?/p>
一霎,晉不渾陰沉了臉,道:“被棄之物罷了?!?/p>
太累了,她不記得自己是怎么睡著的,只記得自己將聞閏尋來的數(shù)多瓷壺清洗了放好,又滿心歡喜地將師兄師姐送的禮物又看了許久,想著之前和聞閏一起采摘的果子造的果釀快好了,禮尚往來也該請他們嘗嘗才不算失禮。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她躺在塌上,屋子里祝小封正安靜地坐在桌邊靜靜喝茶。黃云微迷迷糊糊看了他一陣,才恍然醒過神來自己還有一位二師兄還未曾認真見過,她一時竟沒將祝小封認出來。
稍作整理,黃云微循著他的寡冷的背影從垂簾后走出,余光小心地一瞥,見他藍衣束袖,側臉如削,目光冷峻如。,他端端地坐在那里亦如松挺拔,看起來無欲無求又難以近人,以至于黃云微一不小心對上他轉來的目光時不由自主的心生怯意。
“即日起,你就歸我管了。”
“???”黃云微驚得猛然抬頭,正對上祝小封正氣凜然的目光。
她也不知怎的,即便知道自己不討唐小山喜歡,也不曾像面對祝小封這樣感到心慌害怕過,他就像黃廟大殿上那些瞠目威武的怒目天神令人不敢直視。
“給你一日時間準備,明日隨我下山上學?!?/p>
“上學?”黃云微不知所措。
祝小封微微凝眉:“你不愿意?”
“愿意,愿意!”黃云微搖頭又點頭,一時間不知該如是好。
從前在家她是多么羨慕哥哥能去上學,偶爾翻看哥哥的課本被爹爹發(fā)現(xiàn),總是被厲聲呵斥不許她沾惹,那不是女子該觸碰的,她也只能偷偷地求哥哥教她認了一些字。
黃云微的積極倒是出乎祝小封的意料,山上弟子大多不愿下山,覺得人世骯臟污濁不能助益自己修行,山中的純凈之氣才是修道者所求,想來她是意外被晉不渾撿到這山里,一切未知所以才會接受得如此坦然。
交代完了事,祝小封起身就要走,黃云微急步上前抓住他的衣袖,祝小封還以為她要說什么,回頭卻見她低眉糾結,許久都吐不出一個字來。
“你想說什么?”
黃云微緊緊地抓住他的衣袖,近乎乞求道:“下山后,我能不能看看我爹和弟弟?”
祝小封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她雖名義上是晉不渾的弟子,可尚未棄世入道,此番途徑魏鎮(zhèn)帶她去看一眼也未有不可。
“嗯?!?/p>
得到祝小封的應允,黃云微才肯輕輕松開他的衣袖,眼含淚光十分感謝道:“謝謝二師兄?!?/p>
“明日午時,我來接你?!?/p>
余音未落,祝小封便已沒了影,只留下桌邊杯口已涼的茶碗。
來山上數(shù)多時日,雖知道父親弟弟皆被晉不渾所救,但卻一直不得見,黃云微心里十分掛念,一日之間至親去之有三,唯有此二了。一想到被殘忍殺害的母親和姐姐,還有護她而亡的哥哥,黃云微就忍不住恨意翻涌,淚光斑駁。
如今她就要見到自己父親和弟弟,還能去上學,心中不免激動,恨不得馬上就隨祝小封下山去。
想著前些時候與聞閏一同采摘的果子已經做成了果釀,她也寫不了幾個字,也未曾見過師兄師姐的名字,便畫了小圖以作區(qū)分,分別貼在盛滿果釀的酒壺上。自她上山以來,除了晉不渾外便是聞閏對她最是照顧,黃云微特地留了兩壺給他。
不遠處峭壁橫生的老松樹上,聞閏時常倒懸在枝頭修行,黃云微一出梨園的門一眼就能看見他。
還未睜開眼,鼻子就聞見了她身上的氣息,聞閏高興地松腳從樹上掉落下來,飛快來到她身邊。
“小師叔想好了今日去哪兒了?”
黃云微搖搖頭,將手里的兩壺酒提起來:“哪兒也不去,答應給你的果釀我做好了,專門給你送來。”
聞閏趕緊接過兩壺,滿臉高興,迫不及待開塞聞了聞,又倒了些在嘴里呷了兩口:“果然好喝!”
“那是。”黃云微在樹下尋了塊大石頭坐了下來,從前家里的果釀許多都是她做的,連姐姐這樣賢惠的女子做出來的也不如她。
聞閏坐到她身邊,二人靜靜地坐著,任山風拂面,果香盈鼻。
眼前是連綿的山,是輕霧流嵐,諸色輪轉,各自風情。她去過楓黃梧紅的梧桐半坡抓雞捉兔,去過白雪堆著黑水的靜默池捉魚,去過荊棘叢生的潑綠山掏了許多筑在荊棘籠中的鳥蛋,去過冷霧彌散的掛寒山摘果取栗,去大雪傾覆的三寸山拔卷尾兔子,摘了通透如冰一般的青蕊蓮花,還去了花田遍布的浴凝海割了滿背簍的葵花,炒了許多香脆瓜子······
如此種種,又有聞閏的照顧,在山里的日子,她過得逍遙自在,好不快活。
側見黃云微笑意滿足,聞閏也高興,便問:“小師叔覺得山中如何?”
“好看,好玩,自由自在!”黃云微脫口而出道。
聞閏笑了笑,說道:“這山中十數(shù)年如一日,若非這些日子陪著小師叔,我大抵是不知這山中的好?!?/p>
“你才多大,說話口氣怎么和山里的獵戶爺爺一樣。”黃云微說笑道。
多大了?聞閏自己回想起自己病重時被父母交托給師父帶到山中療養(yǎng),跟隨師父用藥調養(yǎng)了兩年才漸好轉。初入道時方才十七歲,正是好耍的年紀,雖已入道卻無法定心,又爭強好勝,總喜歡仗著兩三拳腳找龜山的弟子斗武,每每輸?shù)秒y看,不知自己的道究竟為何,也不知自己為何要留下,苦悶至極,撥指淺算,竟不覺過了許多年。
“小師叔可知,古稀之歲,從心之年?”
黃云微搖頭,卻很高興:“我不識,不過就快識得了,明日二師兄就要帶我下山上學去了,等我學會了就什么都知道。”
“你要走了?”聞閏有些意外,失落道,“那你今日來找我是為了辭別?”
黃云微指了指他手里的果釀,說:“我答應了要給你留兩壺的,可沒食言?!?/p>
“要去多久,何時能回來?”聞閏追問道。
黃云微謹慎地環(huán)視四周后才靠近聞閏,刻意壓低了聲音說道:“我有點怕他,不敢問?!?/p>
話落,聞閏頓時被逗得大笑起來,安慰她道:“別怕,祝師叔只是不太喜歡同人說話,其實脾氣是極好的?!?/p>
“脾氣好?”黃云微小心問道,“他讀書很厲害嗎,我見讀書厲害的脾氣都很好,你的脾氣就很好,我哥哥脾氣也很好。”
想了想,聞閏也不知該如何說才能讓她明白祝小封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便說道:“若要說讀書最好的,當是丁師叔,他有一藏寶樓名曰慈文歸闕,內有古今奇書萬萬,無人堪比,至今也鮮少能有人進去一觀。我雖不知祝師叔學識如何,但其劍術精絕,或能與龜山劍宗薛峰一戰(zhàn)。”
聞閏所言黃云微聽得不太明白,卻聽得出祝小封很是厲害的人物,問道:“他打架很厲害?”
聞閏點頭:“自然?!?/p>
如此,一股念頭自黃云微腦海中迸然而出,若能讓他教自己拳腳劍法,再見那暴徒之時,便能親自為她慘死的至親報仇了。
想著,她的恨意不知不覺從眼中透露出來,聞閏抬手,輕輕朝她的眉頭彈指一點,瞬間散去她眼中的陰沉,對她溫柔笑說道:“你放心去吧,我守著濃舍等你回來?!?/p>
黃云微吃痛地揉了揉眉心,見他臉上笑意溫柔如同兄長一般,令她心里一暖,不忍說再見。
“好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