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季凡發來保險公司賠償款到賬的截圖。
阿古麗并沒有理會,說來奇怪,他們在同一個城市里已有十年,卻從未遇到過。
十年里,她斷斷續續聽說季凡的事情,他投資失敗、賣房籌錢、合伙開店、遭遇疫情、醫藥代理……多次陷入困境,也多次絕處逢生。
同樣的十年,她結婚生子,生活按部就班,平淡順利。
他們走著截然不同的兩條路,如相交后的兩條直線,越來越遠。
大學班級群里突然炸開了鍋,一條捐款鏈接后面是”加油”,”早日康復”不斷刷屏。
阿古麗翻到最上面點開鏈接,孫淼確診胰腺癌晚期,照片里他面容枯槁地躺在病床上,瘦骨嶙峋不成人形。
這些年陸陸續續聽到一些同學的近況,孫淼屬于成功人士的那一波,一直是大家欽羨的對象。畢業后他靠筆試第一的成績簽進一家互聯網大廠,又被公派留學了兩年,回國后更是作為高新技術人才頻頻出現在行業新聞里。
學校計算機系還曾把他的照片印在招生簡章上,孫淼一直都是同學們引以傲的對象。大家總會在茶余飯后的閑談里,對著新聞里那張熟悉的面孔得意地說,看,那是我的大學同學。
誰也不曾想到,他再次出現在大家的視野里,是一條捐款鏈接。
患病前孫淼好像早有預感,他跟姐姐說工作太累想辭職休息一段時間,父母還勸過他這么好的工作不能說丟就丟,沒曾想回家不到半個月他就確診出癌癥。
捐款是孫淼的姐姐發起的,家里父母身體不好,她自己又離婚獨自撫養孩子,孫淼這些年來的工資幾乎全花在父母和外甥身上,幾乎沒有存款。
經過校友們積極轉發籌款,幾天里捐款金額已達數十萬。
班長在群里約了幾個同學,計劃周末一起去醫院看望孫淼的時候,卻突然傳來噩耗,孫淼去世了。
這個消息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阿古麗的心頭。
這么些年來,孫淼一直以遙遙領先的姿態向前奔跑,從不低頭看看自己。下個月就是他三十三歲的生日,他還沒有結婚,沒有自己的孩子,甚至沒來得及好好談一場戀愛……
他孤零零地將自己的青春獻祭,然后畫上一個蒼涼的句號,生命戛然而止。
2023年11月17日
生命充滿了隨機性,就像一粒種子的誕生,一朵花的綻放,一只蝸牛的死亡……
我們只是千千萬萬相同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粟,時間洪流中毫不起眼的一瞬。我們擁有的和追求的,也不過是隨機出現在了生命里,如同我拾起秋雨里一片飄零的落葉,它既不是最美的,也不是最近的,只是我恰好看到了它,于是我們的生命有了微妙的聯結。
雨后的院墻邊爬滿了蝸牛,孩童撿起它們玩耍。總有那么一兩只被踩死在腳下,既不是最小的,也不是最慢的,只是隨機承擔了一個生命的消逝。你猜蝸牛會不會悲天憫人、感嘆世事不公?
沒有什么是一定會發生的,也沒有什么是必須去追求的。人生就是這樣,不緊不慢地朝前爬,停在哪兒,死在哪兒,都是隨機。既不是最特殊的,也不是最優秀的,你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生命,經歷的事,遇見的人,只是恰好地出現,又恰好地消失。
最后,我講個笑話:我抓起那只爬得最遠最高的蝸牛,將它踩在腳下。你看,努力只是一場徒勞。
孫淼的葬禮上,每個人都帶著沉重的心情,默默地站立在莊嚴肅穆的靈堂前。
陽光透過窗戶的縫隙,灑在白色的花圈上,映出斑駁的光影,卻難以驅散內心的陰霾。
周圍的同學開始低聲交談,時間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拉扯,停滯在大學校園的時光,大家回憶著過去的點點滴滴,試圖從中找到一絲慰藉。人們談論著他的才華、他的勤奮努力,他從不是屈服于命運的弱者,相反,他一直用自己的方式與命運對抗。
奏起的哀樂讓阿古麗感到窒息難受,她獨自坐在角落里,雙手無力地垂在膝蓋上,指尖微微顫抖,像在無聲地訴說著內心的掙扎。
阿古麗知道這是抑郁癥發作了。她試圖集中注意力,卻感到一股沉重的壓迫感從四面八方涌來,每一次呼吸都充滿絕望和煎熬。
她走出禮堂,強迫自己平靜下來,一個趔趄,她幾乎要從門口的樓梯摔下去。
有雙手穩穩地拖住她的胳膊。
“你沒事吧?”季凡問她。
阿古麗回頭看到他,有一瞬間的恍惚。
“方便幫我去車上拿一下藥嗎?”阿古麗從包里摸出車鑰匙遞給他。
許久,阿古麗終于平緩過來。
坐在殯儀館外的樓梯上,季凡問,”這些年,過得怎么樣?”
“嗯,還算幸福吧。”阿古麗意味深長地說,”結婚、孩子、車子、房子……好像該有的都有了。”
“那,開心嗎?”季凡追問。
很久沒聽到有人用“開心”這兩個字來衡量生活的好壞,阿古麗陷入沉默,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你呢?”阿古麗轉頭正視季凡的眼睛,有種咄咄逼人的凜冽。
阿古麗用余光注意到他眼角被時光雕琢出的細紋,但還是那雙眼睛,堅定而自信。
“我?”季凡尷尬地笑起來,”應該算是不幸福的那一類吧。”
季凡自嘲道,”想做番事業一直也沒做起來,談過幾個女朋友,可沒房沒車沒鈔票,不愿意禍害人家。所以,人到中年,無妻無子,孑然一身。”
“人生苦短,”季凡深深嘆了口氣,”但是,苦著苦著,就豁然開朗了。”
阿古麗盯著他的眼睛,追問道:”那你開心嗎?”
季凡突然大笑起來,”樂在其中。”
季凡說起創業過程的艱辛,最難的時候,連吃碗泡面都要精打細算,有時候一天啃兩個饅頭。
“當時,我還找孫淼借錢了,”季凡說,”他還問起你。”
“問我?”阿古麗驚訝,畢業后,她早跟這些老同學們斷了聯系。
“我告訴他我們分手了,”季凡繼續道,”他說其實你跟他是一類人,孤獨又驕傲。”
孤獨又驕傲?阿古麗轉身看了眼背后的靈堂,第一次有人這樣評價她,如果他還活著,阿古麗真想親口問問他原因。
孫淼的雙親被人攙扶著,在靈堂里痛哭。他們黝黑蒼老的臉龐顯得扭曲而痛苦,空洞的眼神已經干枯得盛不下一滴眼淚。
想到自己的父母,阿古麗蓄積在心里的淚水,終于不堪重負,緩緩滑過臉頰,無聲地落在手背上。
阿古麗緩緩講起自己與父母之間不知何時出現的隔閡,她提到父母鬧離婚,她覺得父親不可原諒,她給母親寫好了離婚協議書,她覺得自己很壞……
季凡給她遞過紙巾,說道,”父母不是神,他們也會犯錯,但我們的生活還得繼續,不能困在執念里折磨自己。”
他說,”父母子女的緣分本就是前世理不清的糾葛,有愛有恨,有抱怨有遺憾,哪有什么對錯可言。如果有一天,真的償還完這種親情債,可能就塵歸塵土歸土了吧。”
“你還是這么迷信。”
“我這是旁觀者清。”
阿古麗訴說生活里難以啟齒的另一面,仿佛在深冬的陽光底下晾曬自己快要發霉的心事,不談風月,無關感情。她與季凡之間的過往被時間發酵成一種純厚的感情,隔著千山萬水,依然一見如故。他們是彼此最好的傾聽者,足夠了解但沒有生活交集,靈魂共振但沒有感情羈絆,彼此關心但不會觸碰界限……
葬禮結束后,班長提議班里的同學一起吃個飯,阿古麗不喜歡這種場合,借口要接孩子,悄悄離開了。
回家的路上,阿古麗收到季凡發來的消息。
他說,不管怎樣,要開心!
冬日的暖陽灑下來,阿古麗把藥瓶攥在手心,咧開嘴巴,對著天空擠出一個奇怪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