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醒來就在一個陌生的世界,記不起自己是誰,記不清發生了什么,更不知道在哪。
眼前的世界是一片灰暗,所有建筑都圍繞著一棵巨大的老樹,可奇怪的是,不管怎么抬頭看,都只能看見樹干,見不到任何樹枝、樹葉,它更像是深埋地底的一段樹根。
所有亮光都來自于那隱約的、似乎伸手可及的穹頂之上的燭光。
所有的人們都穿著銀白色的衣服,在這灰暗的世界格外扎眼。
他們冷漠的表情,像是故意忽視我的存在,可行為舉止處處是排擠。
我嘗試去交流,想知道這是哪里,想知道我是誰,我得到的回答總是一身的傷口。
原來我這副身軀,如此脆弱。
我被關進一個漆黑的地方,偶爾閃過的燭光讓我看到了一群怪物。它們維持著人形,但臉卻是不同的野獸,身上已經不是皮膚,而是各種皮毛和鱗片的混合——但它們都已經死去了。
我所遭受的一切,是因為我也終將會變成這樣么?
但偶爾會有一個人偷偷給我送食物。但是銀白色的衣服和面具之下,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或者說,他是什么。
不知道我被關了多久,我已經絕望已經冷漠——我忽然被放了出來。
關住我的地方非常擁擠,我只能蜷縮靠在一角,現在忽然站起來走路,我一陣眩暈,有一雙手直接把我拉起,又牽著我離開。
我已經沒有任何力氣反抗,眼前的景色也是模糊的,一路跌跌撞撞,最終他把我扛在肩上走,等到四周已經沒了人,他放下我,把我裹進一張毯子,遞給我一杯熱水。
我不敢動,更不敢抬頭看著站在我面前的人,但是圍在身上的毯子那樣暖和,我已經快昏睡過去。
這里……又是什么折磨人的地方嗎?
(2)
我強忍住打瞌睡的感覺,使勁眨了眨眼,他已經蹲在我面前和我對視。
這個世界的人都極其可怕,下意識我又想逃離。
可是他沒有帶著面具,與囚籠里那些野獸相比,他看起來是多么干凈善良,就像牢籠外的燭光,明亮溫暖。
可怎奈何,我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別怕,我是來幫你的。”
“……”
“你……失聲了?”他問。
我搖了搖頭。
“今天所有人不會再出來了,是每三年一次,所有人禁閉三日的規定。你現在很安全,吃點東西好好休息吧。”
三年了?我被關了三年……我嗓音沙啞,問他:“你要我做什么?”
他似乎很吃驚,說:“我不要你做什么。”
我沒有喝水,沒有吃東西,放下杯子靠住墻,終于支撐不住睡了過去。
(3)
我可能睡了足足有兩天。再睜眼的時候,他正坐在墻邊看著我。
“別害怕了。”他說,“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以后都會好起來的。”
“你可以相信我,從此以后,你也可以放心的自由活動了,不會再有人欺負你。”
我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也確實如他所說,人們忽然變得友好起來。
他就站在我身后:“她并不比你們任何人卑微,請你們尊重。”
然后他牽起我的手,我卻掙脫不開。
“你對我來說很重要。”他小聲對我說,“相信我。”
“我不認識你……你到底要我怎么樣?”
“我記得你,這就夠了。你可以慢慢來。”
我聽到了,那些竊竊私語——
“他不過是個才來一個多月的新人,還是純人類,這么快就爬上副手這個位置……”
“自己就是雜種,還給自己選了一個雜種副手……”
“別聽他們說。”他拉著我走回房間,摘下他的面具,“這里所有人都有異獸的血統,人類在這里,是異類。逃出去地上就好了,地上的世界是屬于我們的。”
“那我們為什么來到地下?”
“因為我們都是被遺棄的。”
可是,有什么模糊的東西揪著我的心。情感是心底一道忠實的印記,記憶會丟失,容貌會丟失,可是情感不會騙自己——
我無法控制,像是有另一個我,看著他落下眼淚。
或許我真的認識他?或許是我忘了?
到底都發生過什么?
(4)
后面的日子風平浪靜。
我慢慢了解到,這里所有人都守著那棵神樹,神樹的根須將土地分為了七層,現在的我在第五層。
往下,稱之為“墮落”,往上,稱之為“晉升”,不斷往上,最終可以逃離出去。
可是外面有什么?為什么要逃出去?我又是怎么來到這里的,是墮落還是晉升?其他人又是怎么來到這里的?他說遺棄……難道我們是什么失敗的試驗品,或被扔掉的戰利品嗎……
但我不知道如此渡過每一天的意義,以及未來會是什么樣子。
他給了我回答,說我是晉升而來。
我問他,可是我為什么不記得一切了?
或許是你選擇了遺忘,人在極度悲傷或絕望的時候,會選擇遺忘一些事情。他為我也打造了銀色的面具,叫我好好活下去。
我戴上哪個面具,再次問他,你知道我遺忘了什么?你什么都知道,對不對?
他叫我不要再試圖去回憶,記起來那一切會很痛苦,起碼現在不能。
我想知道的一切始終沒有答案。
不用想也知道晉升的方式必然殘忍,那么,我的晉升……會有許多人已經因我而死嗎?
他和我說,他要離開一段時間,我現在可以照常生活,不會再有任何意外發生。
“我們會再見的。”他說。
第二天,卻傳來了他的死訊。我是他選定的副手,理所應當的頂替了他的位置。我無能為力,無法調查他的死因。
(5)
有一天,房間里忽然多了一面鏡子。這在地下是禁忌之物,可已經晚了,我是在摘下面具時發現它,卻已經看見了自己的臉。
和我在水杯中隱約看見的,自己的模樣完全不同。這是誰的臉?還是……這張面具改變了我的容貌?
鏡子不能再留,我不知道是誰要陷害我,可沒等我把它銷毀,一群人沖進了我的房間。
我再醒來時,又是一個陌生的地方。所有房屋都是一樣的構造,可是樹干的模樣說明這里已經是另一層,匪夷所思的是,我卻可以自由活動,沒有任何人約束我,更沒有人試圖傷我。
我似乎又有了一個新的身份。
在疑惑和忐忑中度過了一段時間,我又遇見了他。
他有了很多追隨者。
而我這張臉的主人,也有很多追隨者,并且……與他敵對。
他視我如仇人。
可是……他竟然還活著?這里似乎沒有人知道第五層發生的事情。也就是說,不論墮落或晉升,不會有任何人知道發生了什么。
這就意味著,這一切的背后隱藏著不被任何人知曉的推手。
我在現在的房間里找到了一張畫像,上面是我的臉——我的上一張臉。通過一本手札,我得以知曉,現在的我,是通過殺掉下一層的副手,才得以晉升。
可是下一層的副手,曾是他,后來是我。
我……變成了殺了我的人。變成了殺了他的人。
可是,在背后推動這一切的人,為什么要這么做?
叫我變成所信任之人的仇人……
我不知道這張臉的身份,我卻得到了離開的機會——所有證據都指向我,這一層首領命喪我手,我征服了這一層。
可明明……不是我。
到底是誰,將我的命運一步一步推動。
踏上地面那一刻,我竟想立刻鉆回地底——
這里的生物比我在地下見到的還要混亂,竟然有無頭人在行走,有蜘蛛長著人臉,有的人四肢都是手……空氣中充滿了血腥的味道。
為什么?拼了命也要上來的地面,如此不堪,如此壓抑。
雨水可以腐蝕皮膚,陽光也會曬傷皮膚,但這身銀白色的衣服能將其隔絕。
自由是個騙局。
(6)
二十幾年過去,我依然不知道是誰把我變成這個樣子,依然不知道真相。這些年的平靜生活,與我而言更是一種折磨,我怕這里又是所謂的一層什么地方,怕第二天又會發生那些匪夷所思事情。
我的容貌,也沒有隨時間而變化。
那身銀白色的衣服經日月風雨摧殘卻不損壞,我是偶然發現,在領口處有一個暗袋,藏了一個小信封。
上面寫著:是否選擇記起一切,由你自己決定。
里面有一個藥丸。
我不認識這個字體,卻感到熟悉。
吃下藥丸這一夜過后,我恢復了所有記憶。
原來……我們走散過。
原來,我忘記的、我放棄的那些回憶,是我屠戮全族得以晉升,是我甘愿塵封所有記憶,去獲得所謂的自由。
濺到臉上的血,仿佛依然滾燙。
那時候的我,不會悲憫,不會落淚。記憶有些陌生,我難以接受一個冷血無情的自己。
我很想問問當時的我,你心里曾有過一點愧疚嗎,不讓你為什么要忘掉這一切。
原來我現在這張臉,也是他精心挑選的,成為這個人,是最適合我逃離地底的方式。這個人也已經是我逃離之路上的又一個冤魂。
走散前,他對我說過——
你若想逃,我來為你鋪路。
原諒我如今才想起來,原諒我一直沒有看見你的字。
如果我想要的逃離,是手刃親人,手刃仇人后的一無所有,如果我要的是親手毀掉珍視的一切來到血腥殘忍的地面,那我何必如此。
何必如此。
最終掙扎而上逃出地底的,都是怪物。它們曾悔恨過嗎?它們是墮落成了這個樣子嗎?
那么多人鋪成了我如今走的路,可是我悔恨不已。
那個立誓要實現我的愿望的人,如今……他在哪里?
這樣的路,我還要走多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