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的病人家屬很吵,偶爾幾個不熟悉的人會湊在一起,嘰嘰喳喳的,也不知道在聊什么,今天、明天,好似總有聊不完的話。
醫院的消毒水很刺鼻,空間也小,人多的時候,進進出出都避免不了碰碰撞撞的。
黃馳宇日日夜夜就躺在那一張病床上,動彈不得的看著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孤獨、寂寞、卑微的存在讓他無法適從。
黃馳宇衰老的身體骨瘦如柴,肌膚松弛,雙目混濁,牙齒掉光,插著胃管呼吸機。日復一日,呆呆愣愣的就這樣躺在那張病床上。
那位姓侯的男護工來到黃馳宇的床邊,掀開黃馳宇的床單,看了一眼,不滿地罵罵咧咧的碎碎念:“TMD,要死不死的,你TMD又拉尿拉屎了,怎么不早死早超生呢?活著也是浪費資源,臭死了,臭不要命的,讓大爺我好好伺候你,嗯哼……嗯哼,一身的死人味。”
黃馳宇感覺到臉上挨了兩個響亮的耳光,眼珠子一轉,看到那位姓侯的男護工正用惡狠狠的眼神瞪著他,有著滿滿的惡意和厭惡。
不知是什么時候起,黃馳宇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過著這種日子。
黃馳宇也厭惡自己了,厭惡自己不能動,厭惡自己年老,厭惡自己拖累他人,厭惡自己人人可欺,還有厭惡自己身上的死人味。
黃馳宇討厭黃馳宇,也厭惡黃馳宇。
王宮尚書房
年歲已高,許久未曾出現的方太傅,今日趁著精神狀態漸佳,閑來無事,便出現在尚書房內給皇子們授課。
方太傅的聲音蒼老而渾厚,已沒有了年輕時的清脆響亮。講的時間久了,已經有些吃力,便讓皇子們溫習。
年邁的方太傅滿頭白發,肌膚松弛,皺紋深刻,好在精神矯健,胸前垂著飄揚的白長須。
方太傅坐在尚書房的太師椅上,用那猶如枯木般干癟的雙手端起一杯茶,慢悠悠飲用了幾口后,放下茶幾。
方太傅瞇著他那渾濁而又溫和的眼眸,望著堂上的學子們,年邁的臉上帶著一份淡然的從容和寧靜。他年紀大了,最容易覺得累了、乏了,就坐在椅子上晃晃悠悠般慢慢打起呼嚕,昏昏欲睡,無人敢上前打擾。
方太傅是教導皇子們的三位太傅里最年老的,亦是最有威望的長者。人人尊稱他是方太微。
那一張肌膚松弛,皺紋深刻而又蒼老的容顏,猶如枯木般干癟的四肢,蹣跚的步履與渾濁的雙眼,居然與老年的黃馳宇如出一轍。
兩人之間相互重疊,重合。像是鏡像,又恰似拷貝。
讓賀喻之剎那間分不清你我,又深感惶恐。
方太傅身上也散發出一種淡淡的、但又讓賀喻之覺得熟悉的味道。
賀喻之感覺是從他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
賀喻之也分不清自己現在有沒有散發出這種味道?自己存在的神識意識是否真實存在?
自己身上是不是還是有一股老人味呢?
最怕一切,臨了空空,不過是黃粱一夢。
所以,賀喻之向來是從不太親密地接觸方太傅。
賀喻之向來貪睡,又被方太傅發現了,方太傅又像往常一樣,用顫顫巍巍的手拿起戒尺來懲戒賀喻之。
當方太傅看到賀喻之伸出纏著紗巾的雙手,方太傅本以為是賀喻之為了躲避懲戒,想出來了這種老奸巨滑的鬼主意。
“放肆,解了紗巾,汝既犯錯,為師罰汝,汝不僅要受著,更是要日日反省,這般?;珊误w統?!?/p>
賀喻之一層一層地解開紗巾,手上那一道道深深的傷口,己腫脹不堪,撕扯過的皮膚好似滲出血,紅的可怕,讓人不忍目睹。
方太傅激動地吹胡子瞪眼的質問:“這是何人所為?”
四周無人作答
“稚子無辜,何至于此啊?可憐稚子,可疼?乖…無事!為師護汝,定為汝主事討個公道。”
方太傅用顫巍巍的手拉著他坐下,為他敷藥,還懷抱住賀喻之嬌小的身體,輕輕的、緩緩的、一下一下地拍著賀喻之的后背撫慰道。
“無事,無事,別怕,為師護汝,乖…乖…”
方太傅那沙啞又沉悶的聲音帶著滄桑,像是陳年老酒,多幾分醇厚與韻味。
方太傅懷抱著賀喻之,在賀喻之的耳邊喃喃自語地重復著安慰的話語。
賀喻之覺得奇怪,為什么方太傅安慰的話語和舉動,突然就讓賀喻之覺得萬分的委屈起來。
上一世承受了太多的惡意,厭惡和數不盡的咒罵,好似都習以為常了。
這一世也就欣然接受了他人的輕視,藐視和忽視。
也許是真的,真的太久沒有人對他溫和以待。
這煙火人間,事事值得,事事也遺憾,該用多懂事的理智,去壓抑住心中的不甘與難過。
賀喻之剛開始只是止不住的掉淚抽搐,而后控制不住的哇哇大哭起來,眼淚鼻涕都粘在臉上,難以自制似地,像要把所有受過的委屈在這一刻宣泄出來。
那一刻,賀喻之突然就想到了黃馳宇,
想起了十多歲調皮被打的黃馳宇,家人說要學會懂事,少添亂,多為家人想想。
想起了20多歲成績不好的黃馳宇,家人說要懂事,多讀書,家人供你讀書不易,你應該刻苦,奮斗。
想起了30多歲單身的黃馳宇,家人說要懂事,長大了,要成家立業,再看看別人怎么過活的。
想起了40多歲結婚后又離婚的黃馳宇,愛人說要懂事,要賺錢,要顧家,照顧家人孩子,要溫飽,要致富。
想起了70歲多歲癱瘓后的黃馳宇,護工說早死早超生,活著浪費資源,臭不要命的?!?/p>
賀喻之想起了好多,好多……
卻唯獨想不起來,有誰對他說“我護你”。
這一切,就當是賀喻之尋了個受屈的由頭,讓自己肆意妄為地為黃馳宇大哭一場吧。
不管是賀喻之,還是黃馳宇,他們都清楚明白,生活嘛,沒有多少人聽你訴苦,咬咬牙,撐一撐,就過去了。
實在很難過,一下子找不到希望,就把委屈埋在心里,這樣難過了好久,好久……,回頭,卻忘了,原來的自己是什么樣子的了。
心里藏著疲憊和委屈,還要盡力地討好生活,一切的一切都是。
賀喻之這人啊,真是奇怪,受委屈,可以不吭聲,卻受不住一句簡單、溫暖的安慰。
也許是,那靈魂早已腐爛,身體還在茍延殘喘。
嚎啕的哭聲在平闊明凈的庭院里蕩漾開來。
乾東所內
溫暖舒適的府邸內,三皇子元澤玄坐在上座猛喝了口茶水,斜睨著眼神看到眼角泛紅、唯唯諾諾的賀喻之。
“賀喻之,汝今日倒是給吾長臉了,當真是令吾刮目相看。”
尚書房
一刻鐘前下課堂后
“三哥哥,近日來,身體別來無恙吧,五弟的乾西所內,有些滋補強身的藥材,等一下,差人去取來,給三哥哥,好好補補。三哥哥這般柔弱不禁風,五弟心感不安呀,現在,連三哥哥身邊的人,都養成了那般小娘兒模樣,五弟甚感可悲,可嘆哪,呵呵呵……”
心直口快的五皇子元佑程滿臉笑意地說道。
……………………
三皇子元澤玄一想起來,又覺得心氣不順的灌了口喝茶水,而后把茶幾重重摔在桌上,發出“砰…砰…”的刺耳的響聲。
{賀喻之內心OS:行,元澤玄,你是我祖宗,行了吧,能別這樣語中帶刺的挖苦我嗎?我也很不好意思的,當時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啥意思,怎么就哭得稀里嘩啦的?自己也搞不明白,老大不小了,淚腺還如此發達,那淚如泉涌,我無法阻擋啊……}
“三皇子,吾當時并無多想,只覺得冤屈,竟不知一時哭得一塌糊涂?!?/p>
賀喻之的臉皮無論再怎么厚,當著那么多人面,哭得稀里嘩啦、撕心裂肺的,難免會覺得羞愧難當的。
三皇子元澤玄右手虛扶額頭,瞟了一眼賀喻之,語氣無奈道。
“罷了,此事就此作罷,日后汝也當自省,汝的歲數己不小,不因事事不順心,傷悲則泣?!?/p>
{潛臺詞:你的年齡老大不小了,不要因為什么事情,動不動就哭。}
經過賀喻之這么一哭,竟是惹得方太傅心生憐憫之心。
讓已年過七十,久未涉及朝堂政事的方太傅怒極上奏朝廷彈劾了林太傅縱容、管教失職之失。
三皇子元澤玄也不知這是喜呢?還是悲呢?
三皇子元澤玄挑了挑眉,看了看賀喻之。
賀喻之模樣溫順、爾雅,算是出挑,討人喜。
難怪方太傅喜這般心性的孩兒。
三皇子元澤玄想想,覺得無奈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