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式”未成,刀尚不能用,暫且背在身后,寧白鸞向霍養神另討了一柄品質上乘的橫刀。
臨別設宴,郷者寥寥數人。莫旗是苦行客,拿不出錢;寧白鸞慣常自給,只掏自己老三樣的錢;最終還是宰霍家腰包置辦了一桌餐食。
寧、紅泥二人剛恢復飲食,不能吃過多油膩葷腥,恰好莫旗苦修自持、尹詩源餐飲隨意,哈丹這等草原來客習慣吃飯只捏點鹽巴調味,萬幸口味沒有什么分歧。只有替霍郡守出席的霍興兵有點虧嘴,面上也看不出難受。
雖想豪邁地請客,哈丹總要留出返程的盤纏,只請了酒。外地運來的酒,酒錢不及運費,這錢仍掏得不悔。
排開六大碗倒滿,酒氣落花般的柔香,沁在空氣里糾纏,隨鼻息鉆進來,融化在鼻腔。
“好酒。”寧白鸞嗅著氣息,由衷贊嘆,“叫什么名字?”
哈丹笑眼瞇成縫:“楓葉紅。早想和寧兄弟喝一頓,幾天前托店家從都城紅葉武館新上的貨。這酒入口清甜順滑,酒勁低,后勁綿長卻輕微,不隱晦傷人,叫人過足酒癮又不會苦于宿醉的難受,喝上一回就戒不掉咯~”
紅泥問道:“不是酒嗎?怎么從‘武館’上貨?”
哈丹朗聲笑道:“這酒啊,是那顏紅葉顏館主所創,制法向大眾公開,可各家仿出來的,就是比不得本家。”
聽見這個名字,寧白鸞心里咯噔一下,手不自覺一抖,險些潑出些許酒液。抬眼四顧,慶幸除隱約皺眉狐疑了剎那的霍興兵,無人看見。
若無其事拍拍紅泥手背,點了點頭,示意她這酒即便是以他二人當下狀態,餐食打底后飲之也無妨。
酒液從喉滑下,沒有明顯的味道與刺激。夏暑仍拖沓不去,可此等時節,紅泥卻平生第一次想用“爽口”二字形容一碗溫酒。大方坦率的酒味與明媚的余韻,品之如見釀者為人。
寧白鸞罕見地吃了酒,面上心上寫滿意外。天下萬般法門,錄之為“術”,傳之為“法”,紅塵里融會才叫“功夫”。若過去的師姐,理應覺得這樣酒沒意思,她這是怎么了?大概紅塵里練就的“功夫”,真會讓人脫胎換骨。
望著碗中酒液映影,不由得嗟嘆。
酒過三巡,幾人面上漸漸漲滿新嬰般自然的紅盈,口齒與神志卻仍然清晰。心里的話輕,平日里要壓下去,飲足了酒自然浮起來,乘興所致,不必借醉失言。
哈丹張張嘴連打了幾個洪亮的酒嗝,氣道暢通無阻,言語流暢溢出:“今后,哥幾個有何打算?”
“我要和寧兄南下。”尹詩源舉手喊道。
哈丹一拍腦袋,嘆息道:“對呀,寧兄弟贏了,會惹天家眼……還想請寧兄弟到牧泠州吃肉呢……”
寧白鸞拱了拱手:“如若日后得以離京,定會去牧泠州叨擾——要是高興多帶幾張吃飯的嘴,到時可別抵賴。”
胸脯拍得邦邦響:“放心,我家幾千頭羊呢,就算你到時把皇帝老兒全家請來……”
忽然低頭掰手指。十根手指數不清皇家百十人,更數不清上千頭羊,頭埋得更低,偷偷點起腳趾——必然還是不夠。
四肢并用數不清,先沒了底氣,垂著腦袋:“還、還是算了……帶幾個朋友就好了……皇家不知多少口人,再把我吃窮了……”
寧白鸞禮貌地笑笑,沒說什么,心里在震。
“皇帝老兒”?無心之言?或許。哈丹這等徹頭徹尾的粗人,無對神佛的訴求時,稱龍王都會不經心地加上“老兒”,說起來才痛快。
莫旗拍拍哈丹的背聊表安慰,有著猶豫地沉聲說:“我大概……還是回西厥。”
瞥見霍興兵欲言又止,寧白鸞頷首笑笑,看向莫旗:“難得踏出心下的僻靜洞天,不見眾生便縮回去,豈不可惜?”
莫旗目光黯然:“遺憾無法同寧兄南下……”
“何處眾生皆是眾生,何必拘泥于我的左右?哦……莫兄是怕了?”
“我”
揚起臉梗著脖子,話卻說不下去。
“一路走來,我身邊乃至我自己的丑惡,也遠大于美好——越是如此,我們立足的,越是一片大有可為的天地。”
目光空洞,顯然不懂。
霍興兵忽然放下碗筷:“莫大俠,依興兵愚見,老祖是那一輪日頭,不出世的絕頂是沉寂的天,生民是地,一流則是云——地上不會映出天,日照之下,便只剩云的影……”
話音戛然而止,隱晦將求助的目光投向寧白鸞。
有些話,以他官家、外人身份,不便說。
寧白鸞意會:“當今天下,適合、也期待一群人,一群內心純凈的人,做出一些……事情來。”
畢竟在場諸位立場仍不盡分明,推敲再三,他沒用“改變”一詞,唯恐反目。
莫旗垂眸思慮片刻,看向哈丹。
哈丹縮了縮脖子,擺擺手:“牧泠州好客不假,可我爹脾氣急,要是知道我非但沒有奪魁、還帶了個第一天就淘汰的‘好友’回去,非騎馬拎刀把咱倆攆回北旗州不可……”
莫旗垂首,欲哭無淚,只覺胸口隱隱作痛。沉吟良久,猶猶豫豫地轉向紅泥,先察覺寧白鸞的目光扎著自己,急忙看回自己的酒碗。
紅泥搗了寧白鸞一拳,大大方方回應:“小白給了我靈感,我要回粘桿處練功,不太好帶外人回去——倒不如讓霍伯伯給你安排個去處。”
霍興兵瞪大了眼,鋪墊良久,未曾想這話最終由她說出。想來也是,他說不合適,寧白鸞開口難免刻意,也只有紅泥……
“話說,寧小白,第一關選好了沒?沒選好的話,不如……和我回粘桿處?”
武試難免運氣因素,兼都城勢力排外,外地武者武試奪魁后入都,為免進城后難以立足,沿途“闖關”以自證,關次隨心而定,秉旨叩門挑戰即可。
入都從未想過立足,也就未考慮這些。聽聞紅泥提議,心里添了盤算:
“粘桿處……實力如何?”
自豪地揚起臉:“我走之前,一流七名,二流管夠,老門主浸淫絕頂多年,你放開了玩~”
為她欣慰。
經歷良多,也終于坦然接受自己血液里帶著的、略顯麻煩的驕傲。
瞥一眼尹詩源,看他聳聳肩表示無所謂,笑了,點頭應下。
從食到言,從午到夕,從聚到散,從欣到喜……江湖之實,本就是多往少來,“俠”不得已看慣聚散,愈貪惜相見的寸歡——相散為重逢,江湖人對離散的必然,不抱遺憾。
莫旗由霍興兵接引于霍府駐下,哈丹返鄉,三人承霍府的順水人情,坐著馬車,行向西南。
初秋雨落,入目煙蕪。掀起屏簾,目履前路,一匹殘曦一簾暮,半占半遇半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