劃壁而數,也是希望意志的體現,只有有事可做、有念可想,人才會那樣做。
心如滴漏默算著時間,那樣的日子,幾十年前就消磨殆盡了,也是從彼時開始,牠遁出了時間。
枯坐案前,身上有些微的知覺。
麥子,又該熟一茬?陋寺的鎏金頂是否風化成郁金色?外界的茱萸,開得是否還與靈隱年一般?還有人掇來泡酒嗎?玉枕紗廚不堪回首,簪滿黃菊是否可期……
夜涼漸漸刺透門窗的狹縫,這份涼已經許久,由不得牠不去想。
對了,雖然身弱,也是絕頂,作為天下體質最弱的絕頂,身體對寒暑也會有抗性。準二流時覺察的深秋微涼,重現在絕頂的肉身,一時恍惚。
啊,不對,白日已經漸暖,這從冷過來的涼,也該是春夜里的涼……
重陽早過了啊……
大年也該過去許久……
靈隱時年節又該是怎樣光景,春忙又如何……
聽見闊大寺門開合的尖響,覺明和尚胡思亂想,沒有回頭。
半生見人,半生占天,漸漸的,牠像是明悟了世間一切。狹寺關住了流年,外面稻麥熟過幾十回,寺內人卻完全隔離,非老非幼,不生不滅,似靜似動,亦真亦幻……從前還有人常來,每十年里自己或許也還能奉命離開個一兩次,可這幾年,卻完全困在此間,仿佛不隨世道,更不入輪回。
他知道,老祖也在畏懼祂,于是將牠看得很嚴。盜掇地氣之人,對命運很敏感。當初布衣門主竭力欲挽天傾,不惜變易祖祠格局將己身一脈的天命與國運綁定,力求延續天年,終致一損俱損。原本崢嶸的七殺命,因亡國拖累與己身孽業,悄然變易,八字里本該身強的自己,也漸漸衰退身弱,至如今這步田地。
不許練功,實力便從絕頂開始消退,幸有占天術解讀天機得來的“功力”,終于穩固下來,沒有跌出絕頂。天才仍是天才,百無聊賴,專心沉淫數十載,論占天修為,他勝過“半神”——只是無作事之能,輕賤得幾乎脆弱的命格,經不起任何風浪。
占天術損耗氣運,他可憐的命格繼續被剝奪,不知多久,終于成了無命無運之人。
傳說輪回六道不內斯人,這樣的人,只有等天來收。
穩健腳步于身后停下。
不消回頭。
他知道,背后四尺,立著天道。
心里忽然涌起久別重逢的欣喜,想起父親曾經告誡過、自己卻因茍且膽怯而忽略一生的話:
“‘俠’者,文志武生,死時不懼狼狽,死前務必壯烈。”
牠剎那間變回他,向前踩上香案,探身至銅鍍金身的大佛身側,一把握住護衛羅漢泥手里的頂門鐵棍,猛一發力扯下。
令人心頭陣痛的笑聲傳來,這樣笑聲,似乎在宋霽身上聽過,但今日的還要慘烈,仿佛當初若未拍碎劉侍鋒的頭顱,若他死前得以擁刀入懷,才會這樣笑著。
“呵呵……今日方知……我是我……”
寧久冷眼漠視著一切,莫名感覺,天意人意,不令她此時出手。
只見覺明和尚左手三指撣動,彈在棍上,振碎了陶泥斷手,噼啪碎落聲里右手橫棍在腰間,墜著念珠的左手立掌身前,躬身頷首唱了句佛號,震聲道:
“請天使賜死——”
聲音回蕩在殿內,震聾發聵。
無言,身動。寧久雙刀在手,飛襲而來。
頂門棍回掄,擰肘抖腕攔拿,先后崩開兩刀搶進。但兩刀皆是虛著,迅速回應,一耕一絞挾挾開棍首。
扭腕托回,寺內響起令人牙酸的刺耳金鳴,棍尾佯攻,花棍蔽身退卻兩步,頂門棍鐵箍一側斜墾一道深痕。
切木比削生鐵乏力,這是用了粘桿處的工藝。粘桿處秘藥浸過的輕竿,表面硬度不輸尋常鐵器,交鋒只會淺淺劃傷,風雨不侵,還有超常的韌性,若非秘藥制作不易,竹木制器自重又太輕,大概有幸廣傳。
只是,這份長久以來吃飯活命的秘傳手藝,獻給天家,竟只用來裝點佛像。
卻見覺明和尚腳下忽然變了,足弓角度變易,趾尖不再像尋常行動間牽連地外展或內扣,而是穩當當的微微展平、壓緊,像彈琴時點壓泛音的指。
不,泛音是搭,此時是按,連同身動,像滑弦。
截江。
頂門棍行云流水地揮動,仿佛翻江的蒼龍。
完全的截江,由絕頂結合攻勢顯著地使出,才終于明白為何區區步法敢號稱“截江”。
旋動棍勢每老每新,兩端始終不可力抗。環首長刀斜掩崩探,襲向長棍當中。
兵書簡潔,言行兵如常山之蛇,此論可推廣至許多長兵。
擊首則尾至,擊尾則首至,擊中則首尾俱至。頂門棍的鐵箍一側便是蛇頭,觸之即死;棍尾便是蛇尾,不避即傷。
鐵箍帶動呼嚕嚕風響,轟然落下,裁衣步側身堪堪閃過,棍尾剎那后翻落,受迫的身形不得已騰躍而起,卻被棍梢挽住甩翻,滾到香案底下。
鐵箍棍首回馬反刺,寧久右手橫刀劈開香案撐地而起,棍尾被猛地一拍,棍首直追上去。
但這次,環首沒有進擊,迅捷地斜壓在棍側,寧久側翻出去,撐地站穩。
橫刀鋒利,但那也只是橫刀,難以硬撼長重兵器,她用刀很謹慎,聽說老祖用的是雙手帶,務必留有余地,不能在此時就將刀身崩出隱裂。
喘息著,橫刀震顫,她有些唏噓。
以后要不換件長兵?
……嘁,真是,怎么又在奢望以后了……
雙方各自均有渾然天成的忘意,反應不分伯仲;寧久身法更精微些,勉強追平了兵器的劣勢。
覺明和尚手頭竄了竄,一手攥住棍尾,一手把在棍中,似乎改變戰法,不再大開大合浪費本就有限的體力。
似乎寧久唯一的優勢便是體力,可體力,還要留到面對那座山。
雙方靜默,良久的觀望。
想動不成熟的“忘心”了。
腳下步動變化,步法扎實的剎那,頂門棍忽然前突,寧久只得遏止“忘心一刀”的蓄勢,左手背刀側身躲過,側進步出刀下刺試探,撤步翻腕撩刀,即殺即退。頂門棍進勢一變,斜下點地挾擋,倒手翻棍以棍尾揚去刀鋒,轉勢不停,棍首蹭地而起的剎那,腳上也跟進,“截江”勁力由趾根發出,腳掌仿佛刮地而起一陣疾風,后手猛攥,前手由扭變托,鐵箍棍首如長槍般猛然扎出,斜沖寧久胸前膻中!
遏止左手橫刀仰勢,右手自下挾來,并刀如剪,蹭棍向前逼近。
覺明和尚急忙扭身平舞棍花,回身掄打。
剎那身影,與莫旗重疊。
退身閃避,出刀打攪。
攔去橫刀,拿開環首,踢棍崩開兩刀,再踢令棍首前突。
初見紅泥的景。
只是,國師沒眨眼。
環首刀借行彈桿震桿,為身動蓄勢,右手橫刀竄進。
扭旋棍尾仰打,是哈丹的拳。
閃身以環首截腕,橫刀打穴,踩腳穿山,環首抽回與身同錯,揭斷筋膜。
宋氏攔刀。
一手僵直一臂失力,沉重的頂門棍轟然落地,仿佛金頂寺里響起一聲炸雷。
至此,見聞種種,一齊涌上心頭。
幡然醒悟。
曾以為“悟者忘也”,是不去想一切。尤其與那個神秘的“粘桿癡兒”交手后,以為大無即有,渾然天成才是最好,險些忘記武道一途本就逆反天性。若空即是色,無自勝有,一路的坎坷又算什么?老一輩們津津樂道的“功力”“經歷”又算什么?無招勝有招,是將“招”內化于心,融合進修養與習慣,絕非摒棄以往、完完全全地自立門戶。傳承智慧是人最大的優勢,若連這樣都丟棄,人會輸給禽獸。
或許只論個人,無能勝有,但一旦交鋒,終究是“有”的較量——耕織正法所言三“忘”,歸根結底,莫非大有生無。
從前妄自菲薄,忘了自己也是天才。知人知世的天賦里,她的“忘心”,可以是世人心,是人間百態。
神色一下溫和起來。
尹詩源也是天才,有著與自己相似的天賦。雖論記憶與融會遠不如她,但只談臨摹應用,在她之上。
他會有出息。
環首停在后心。
女子輕聲在身后響起:“國師也有遺憾嗎?”
大國師本已瞑目等死,聞言睜開眼:“如何知道?”
“就是知道。”
大國師眼里泛淚:“你是個奇人。當年事,我所言非實,我欠你。”
“無所謂,”聲色淡然,“雖非‘天使’,然……滅星而已,我馬上便是了。”
“不……您不是……”大國師心顏皆陡然變化,悲哀近乎恐懼。“舊我”注定如愿,混亂的心神于斯涌起“新我”的掙扎——無論身為“國師”還是“覺明和尚”,遭天命拖累半生后,他仍篤信了半輩子天命。
“占天卷在佛腹中,求您……”
刀尖透身而過,破骨穿臟,稍微滯塞,隨后暢通無阻。
“我不信天命。”
“阿彌陀佛,請。”面上恐懼升散,逾怒生喜,一瞬便歸乎釋然,垂衣展臂,手串碎作一地彈珠,劈啪彈響。頷首低眉,胸前血涌,死而不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