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和父親逃出了火光滔天的皇城，朱棣的大軍就踏平了京都。父親噙著淚對我說，山河易主啦，你也不再是太子啦。

那時我才六歲，不懂何為皇子，何為山河，我只明白，過去衣錦無憂的生活終是一去不復返了。

我的童年便隨著父親朱允炆在東躲西藏，顛沛流離中度過。他帶我踏過蕭索破敗的揚州，淌過血染的白溝河，走過亂葬千骨的鄭村壩。當時，鄭村壩的尸骨已經(jīng)清理干凈，也算得上是尸骨無存。經(jīng)過這時，父親把腳步放的很慢很慢。望著斷裂的石壁，蕭索的城池，他總是駐足很久很久。我記得他曾反復提起，他一直對這場戰(zhàn)役懊悔不已，雖目不得親見當年之事，但錯用人的遺憾，亦或是結果的慘烈恥辱，卻真真切切刺痛了他的心，成了他一生的敗筆，心頭永不痊愈的疤，也是從天上跌入地底的轉折點。

我們在一處墻皮老舊，檐壞不修的寺廟中定居下來。我問父親這是哪兒，他只是搖搖頭，說他也不知道。從此父親落發(fā)為僧，卻讓我學四書五經(jīng)，還要背給他聽，錯了要打手心。打的可真狠啊，文華殿的先生都不敢打這么狠。我哭著，問他為什么這樣做，他只是搖搖頭，從不回答。

他有一個布包，從來不讓我碰，直到我十四歲那年的一天夜里，他泡了一壺茶，才語重心長的和我談起。那是大明王朝的史書，一直記到朱棣攻破京城。他告訴了我那些殘酷的真相，父親的二叔燕王朱棣謀反，奪去了父親的天下，我也失去了皇位繼承。他上位之后，肆意篡改史書，并開始了他的屠殺：忠臣鐵鉉被割下耳鼻，煮熟后塞入其口；黃子澄等人的妻女被沒為妓女。此外，方孝孺、齊泰等為父親獻進忠心的臣子，一一被他凌遲滅族。父親告訴我這些時，一邊流著淚，一邊咬牙切齒。曾經(jīng)進言獻策的忠臣，他的至信，一一成了朱棣的刀下亡魂。父親重重拍了拍我的肩，一字一句，悲憤的說：“兒啊！如今世道紛亂，父親這輩子將永遠活在你舅爺?shù)乃褜ぶ铝耍』謴兔魇返闹厝危阒荒芙挥谀懔耍≡蹅兏缸佣耍痛藙e過吧！”

他把杯中的茶一飲而盡，他沒有喝酒。寺僧的清規(guī)戒律，可是不許飲酒的！我看到他的臉上留下了兩行濁淚，看來，父親已經(jīng)真正明志為僧，從此與世俗再無瓜葛。

于是我更名易姓，做了行跡江湖的說書人。那時，我叫文生。

我講的明史，最多只能被看作野史。野史也罷，只要不被扣上個反動的帽子。一日我在吳地的一家酒樓，旁邊幾位客人喝了點酒，高談起大明歷史，稱贊朱棣“靖難”的豐功偉績。在眾人都為朱棣叫好時，一道不合時宜的聲音卻響了起來，“不過是篡權謀反，找個清白的借口罷了。”

眾人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有人認出我是個說書人，我在這一帶也是小有名氣，畢竟這樣世道之下還敢如此狂言的實在是新鮮。人們要求我展開述說。

我想起了父親，想起了當年沖天的火光，不由悲憤交加，一字一句地說：“你們可知《永樂實錄》中所載，如今的皇上是馬皇后的第四子？此為謊也！《黃子澄傳》所言，‘子澄曰：周王，燕王之母弟。’燕王與周王乃同母兄弟，而《太祖成穆孫貴妃傳》又提及周王乃庶子也，那燕王又何來皇室血脈，何談國君之子？”

我又跟他們講了“靖難”背后的真相，眾人不禁瞠目結舌，連連叫好。我卻流下了淚，“好什么！文帝已死，燕王篡位，世道不公啊！”

我不能再留下去了，待在此處只會招來官府的懷疑與捉拿。我連夜西逃，入了蜀中，繼續(xù)在江湖流傳明朝的真相。誰知，時運不齊，皇上要招說書人入宮，說是要為批閱奏折的百般辛勞解倦。我只好低調行事避風頭，可惜名聲太噪，文生的名頭不知不覺傳到了皇帝的耳中，于是點名道姓，文生！進宮說書！

眼前這位身著袞衣龍袍的人并不知道我的“反動”言語，事實上，我們彼此都心知肚明，他的這番舉動無非是想打聽我父親的下落，以免他東山再起，使得朱棣失去了奪位的借口。他在宮廷慢悠悠的踱步，微笑著問我，“你可知靖難的各場戰(zhàn)役？”

書中主角，怎會不曉？我連連點頭，不免心驚肉跳；面前的男人可是現(xiàn)在的皇帝，故事中的主角，但凡說錯半個字，免不了殺身之禍。當我講血水流淌的白溝河時，他竊喜，他感嘆于當時九死一生的險勝；當我講萬骨殘枯的鄭村壩戰(zhàn)役時，他得意，他滿意于自己完美無缺的計謀；當我講不戰(zhàn)而降的揚州時，他驕傲，他激動于帝王大業(yè)的平坦通途；當我講他一舉攻破京城時，他狂笑，他感嘆于一個幾乎被削為庶人的庶長子，終于歷經(jīng)萬難，一舉奪得天下！他得意，他忘形，瘋狂的吼道：“那建文帝呢？他去哪兒了？”

心一驚，他總算問出了這個問題。怎么辦？怎么回答？我的冷汗冒了出來，給出了一個人盡皆知的答案，“回陛下，和他的兒子朱文奎一起在宮中燒死了。”

這個答案是他放出來的，他也自然不會相信，笑瞇瞇的問我道——

“作為他的兒子，你怎么會不知道呢？朱！文！奎！”

我奄奄一息的被吊在了城門之上，他已經(jīng)對我用盡了刑罰，可我終是守口如瓶。我被送上了絞架，朱棣慢悠悠的走到我身邊，在我耳邊輕輕說道，“我早就知道你是建文帝的兒子，如今你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說書人。你，包括那些真相，永遠不會被記入正史，永遠不會被世人知曉。”

我抬起頭，冷笑道，謊言終究會被戳破，世人終會知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