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被冤枉偷改別人試卷的事，一一總找不到機會跟父母說，他們太忙了，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早餐，叫她們姐妹起床，還要輪流送她們?nèi)W(xué)校、幼兒園，再忙店里的生意，實在抽不出時間跟孩子們談心。

過了一年多，何麗開始發(fā)胖，人也變懶了，吳有娣每周六按時到家里檢查，何麗還會裝裝樣子，拿塊抹布在桌子上擦一會兒，其他大部分時候，她就歪在沙發(fā)上，手里拿著遙控器，從這個臺切換到那個臺，一部接一部地看電視劇，指揮吳強干家務(wù)活。

那一年里，吳家的飯桌，每天都像是在過節(jié)，雞鴨魚肉變著花樣做好端上桌，飯后有新鮮的時令水果，何麗每天吃得肚子圓滾滾的，在家門口那條路走幾圈，回來又是看電視。她不做家務(wù)，不管孩子的學(xué)習(xí)，有時脾氣來了，還要嚷嚷幾句，吳強也不跟她吵，只對她賠笑臉，這些都讓一一和小紅好笑又納悶。

吳強更加忙碌，有時累得脾氣上來了，朝老婆說話聲音大一點也不行，只能沖孩子嚷幾句。

一一心里的苦惱更沒有機會說了，被冤枉的陰影長久地留在心里，她害怕和別人交往，一到學(xué)校就埋著頭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回到家就在房間默默寫作業(yè)，常常一天不說一句話。

爸媽只覺得孩子老實安靜是好事，像小紅就太淘氣了，總是跑到外面瘋，和其他小孩子玩著玩著就打鬧起來，太讓人操心。

離一一9歲生日還有3個月時，何麗住進了家附近的醫(yī)院，第二天傍晚，吳強把一一和小紅接到了醫(yī)院，小姐妹倆在病房外面就聽到了爺爺奶奶的笑聲。

“順產(chǎn)，七斤重，哎呦，這小臉胖的呀，哈哈哈哈哈。”吳強的媽媽鐘細妹抱著胖乎乎的小娃娃，布滿皺紋的臉，笑成了一朵盛開的菊花，“老頭子，給咱寶貝孫子取個名字唄?！?/p>

一一拉拉小紅的手，姐妹倆睜圓了眼睛，小聲向?qū)Ψ洁止?，“我們有弟弟了哎?！?/p>

爺爺吳大柱臉上也堆滿了喜慶的笑，“我看，這孩子就叫吳小東吧，東方的東。”

吳強當然也很高興，醫(yī)生一把孩子抱出來，他爸媽就搶先抱過，抱了幾個小時也不舍得放手。

“爸取的名字不錯，媽，抱孩子抱得手酸了吧，給我來抱吧?！?/p>

“急什么，讓媽多抱一會兒，你歇會兒去。”鐘細妹喜滋滋地又逗起了懷里的小孫子，“哎喲，我的小寶貝呀~”

何麗生到第三胎，還是順產(chǎn)，累得全身骨頭都要散架了，從產(chǎn)房出來就睡著了。吳強在產(chǎn)房外站了幾個小時，在病床邊坐下沒多久，也進入了睡眠狀態(tài)。

“爺爺，奶奶。”一一拉著吳大柱胳膊，小紅拉著鐘細妹胳膊，“我們想抱抱弟弟?！?/p>

吳大柱和鐘細妹看都不看她們，“去去去，你們哪抱得動，別把弟弟摔著了?！?/p>

抱著胖乎乎的孫子，鐘細妹很有感慨地說起了那些講了幾百遍的往事，他們夫妻倆在結(jié)婚后，一連生了五個女兒，有娣，招娣，引娣，來娣，盼娣，那時婆婆成天發(fā)牢騷，說得她煩得要命，但是沒法反駁，以至于天天種菜時，心里都在暗罵婆婆，這種日子一直到吳強生下來了，才有所好轉(zhuǎn)。

吳大柱想起來也要發(fā)牢騷，“難道就只有你被嘮叨嗎？我還不是三天兩頭被我爸媽拎耳朵數(shù)落，說什么沒有生出一個兒子，以后誰來給我養(yǎng)老送終！”

由于他們夫妻在生兒子這件事上曾經(jīng)承受了強大的壓力，吳強高中一畢業(yè)，吳大柱和鐘細妹就催著他結(jié)婚，早點生個大胖小子，但吳強和何麗第一胎生了個女孩，國企規(guī)定，職工必須遵守計劃生育政策。吳大柱夫婦不樂意了，吳強是家里的獨苗，他沒兒子那咋行？

為了能抱上孫子，吳大柱和鐘細妹逼著吳強和何麗辭掉了國企工廠的工作，資助他開了一間小賣部。

何麗懷第二胎時，吳大柱和鐘細妹帶著吳強去廟里拜送子觀音，磕頭下跪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祈禱，懇求觀音娘娘賜給吳家一個男丁，誰知何麗又生下一個女孩，吳大柱和鐘細妹郁悶得好些天吃不下飯。

過了幾年，何麗懷上了三胎，吳大柱和鐘細妹在自家供了一尊送子觀音，每天更加虔誠地祈禱。如今何麗生了個男孩，吳大柱和鐘細妹也總算放了心，為吳家有后十分欣慰。

接到爸媽報喜的電話，吳有娣立馬叫上和她最要好的四妹吳來娣，一起上醫(yī)院看小侄子。

她倆見到吳大柱和鐘細妹抱著的大胖小子，剛露出一點笑容，看到一一和小紅，姐妹倆又拉長了臉，“你們過來！見了姑媽也不知道打招呼！沒禮貌！”

在教育一一和小紅這項工作上，她倆向來是齊心協(xié)力的。

襁褓里的小東，伸著小胳膊小腿，一副無憂無慮的開心樣子，他不知道，兩個姐姐的好心情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一一垂著眼皮耷拉著嘴角，小紅翻著白眼噘著嘴，小姐妹倆心中都開啟了防御狀態(tài)。

吳有娣語速快得堪比機關(guān)槍：“你們兩個！都已經(jīng)是當姐姐的人了！尤其是一一！你是大姐！要做好弟弟妹妹的榜樣！讀書要用心！聽說你這次數(shù)學(xué)才考了六十多分，那可不行！還有，你爸說你好幾次上學(xué)忘記帶課本帶作業(yè)了！做事不能粗心大意！小紅你明年就要上小學(xué)了！別老想著玩！別像一一那樣！腦子糊里糊涂！書讀不好家務(wù)活也干不好！”

吳來娣接著補充：“你們當了姐姐要懂事了！別總是讓爸媽為你們操心！學(xué)習(xí)要好好學(xué)！家務(wù)也要多學(xué)著做！別回到家就只知道等著吃！”

一一一聲不吭，她能說什么呢？數(shù)學(xué)沒考好是真的，忘記帶課本帶作業(yè)也是真的，在家掃地，總有幾個掃不干凈的角落，擦桌子擰不干抹布，桌子濕淋淋的，洗個碗放多了洗潔精，手一滑就把碗打碎。爸媽說她笨，這么簡單的活都做不好，她也就形成了一個觀念，自己確實是笨。

小紅不比一一好到哪里去，同樣學(xué)習(xí)成績不理想，家務(wù)活也做不好，和一一的不同是，別人說她笨、懶，她當做聽不見，自動屏蔽所有負面評論。

“行了行了?！眳谴笾驄D沉浸在孫子出生的喜悅中，不想讓兩個女兒在那啰嗦，破壞他們的好心情，“阿強的孩子，人家不會教育？非得你倆這么瞎操心的，有那功夫，還是多管管自家孩子吧?！?/p>

爸媽這么說，吳有娣是一百個不服，“我看阿強他們夫妻是一點也不會教育！一一和小紅，哪比得上我和老四家的孩子！不是我要吹，看看我們家羅剛，雖然也不怎么做家務(wù)，可學(xué)習(xí)成績沒說的！小學(xué)到大學(xué)，年年拿獎學(xué)金！再看看老四家的朱健，那成績也是每年都排在班里前幾名！”

“就是，阿強自己讀書的時候都偷懶，功課不好大學(xué)都考不上，怎么教得好孩子？他可不像我們倆，讀書從來不用爸媽監(jiān)督！要不是當年為了省錢留給他，我倆準能考上名牌大學(xué)！”?吳來娣這口氣憋了很多年。

70年代，吳家經(jīng)濟條件不怎么好，吳大柱夫婦本身文化程度不高，加上重男輕女思想，覺得女兒讀大學(xué)沒什么用，就沒讓五個女兒參加高考，高中畢業(yè)直接工作，而老夫妻倆省吃儉用存的錢，都準備給吳強讀大學(xué)用。

但事與愿違，吳強高中時數(shù)理化沒學(xué)好，沒能考上大學(xué)。

吳大柱夫婦讓他去復(fù)讀班再考一年，吳強上了幾節(jié)課，嫌老師態(tài)度不好，就不肯再去了，天天在家畫畫，說要成為一個畫家。

吳大柱夫婦看他畫的畫有模有樣，畫個小說封面，能達到和原書封面以假亂真的程度，本來想讓他考個美術(shù)學(xué)院。

吳有娣和吳來娣都不同意，覺得畫畫就是不務(wù)正業(yè)，姐妹倆一起把吳強畫的畫全部撕個粉碎，吳強氣得把大姐和四姐趕出去，把自己在房間里關(guān)了好幾天。

吳大柱的弟弟介紹吳強進了一間國企工廠，工作幾年后，吳強在工友聯(lián)誼會上認識何麗結(jié)了婚，這幾年在爸媽幫助下開個小賣部，吃穿不愁也就滿足了。

吳有娣和吳來娣一說起勁了就停不下來：“我們多少次勸阿強把生意做大，開間公司做老板，可他就是不聽，真是沒出息！”

“誰沒出息呢？”老二吳招娣和老三吳引娣剛來就聽到最后一句話，她倆向來十分看不慣吳有娣和吳來娣大包大攬的作風(fēng)，加上下崗后當臨時工拿著微薄的工資，而大姐四妹下崗后卻靠做生意賺了錢，吳招娣和吳引娣很是慪氣，見了大姐四妹總要吵幾句。

老二和老三對家里的事漠不關(guān)心，吳有娣和吳來娣也很看不慣她們，有意挖苦，“我們又沒指名道姓，有些人怎么就往自己身上套呢？”

“你倆把話說清楚！別在這陰陽怪氣的！”

吳大柱更掃興了，“我好不容易有了寶貝孫子，正高興著呢，你們偏要這里吵架煞風(fēng)景，真是小心眼！”

鐘細妹也數(shù)落吳招娣和吳引娣，“有娣和來娣又沒說什么，看你們倆急啥？賺不了錢是你們沒本事，還拿人家出氣，是多有出息？”

吳招娣和吳引娣被說得一陣氣惱，“噢，爸媽這么看我們不順眼，那我們還是別留在這里討人嫌了！”

“二姐三姐別走?！毙愿褡钇胶偷睦衔鍏桥捂?，提著幾個分量不輕的袋子，往這里走快了兩步，“一點小事，別太上火了，阿強阿麗生了兒子，我們來恭喜他們，該開心一點才是。”

五妹一出現(xiàn)，吳招娣倒起了苦水，“開心不起來啊，小梅就要初中畢業(yè)了，讀高中要好多錢，可我們家房子老漏水，我老公家的幾個弟妹也下崗了，等著我們幫助呢；引娣家的萬峰下學(xué)期要升六年級了，成績上不去，要報補習(xí)班，偏偏她公公又住院了……”

吳有娣厭煩地打斷她的話，“你是非要在這里掃興嗎？吐苦水也不看看場合！”

她們嗓門一個比一個大，把吳強和何麗吵醒了。

何麗揉著眼睛，煩躁地看吳強，示意他去滅火，吳強只有讓自己的錢包出點血，“不吵了不吵了，等下我請你們?nèi)ワ埖瓿燥?。?/p>

吳大柱不高興地訓(xùn)斥四個女兒，“你們別吵了！成天聽你們吵，吵得我頭都疼了！”

鐘細妹也數(shù)落，“就是！一家人要和和氣氣的才好！別一見就像仇人一樣，讓別人看了笑話！”

幾個姑媽在吵什么，小紅完全是懵的，一一有點明白，只是啥也不敢說，怕她們的火氣蔓延到她身上，又要挨罵。

吳盼娣帶著讓一一小紅信任的溫和微笑，朝她們走來，“玲玲有一些舊的作文書和輔導(dǎo)書，送給你們看看，對學(xué)習(xí)很有幫助的。”

一一快要升三年級了，寫作文老寫不出來，正需要看點作文書，五姑媽送的書對她太有用了。

小紅隨手從袋子里拿了一本書出來翻看，沒幾個字是認識的，“一一，什么叫作文？”

“作文……作文就是把一件事記錄下來?！边@是一一想了差不多一分鐘，才想出來的答案，小紅還是不太懂。

一一想起語文老師讓同學(xué)們寫一篇《難忘的事》，可以寫弟弟出生吧？但是姑媽們對她和小紅的批評，她們的吵架，這些能寫進作文里去嗎？

她腦子里總會想很多事情，只是現(xiàn)在還不會表達，對于家庭的紛爭，她只有一個字形容：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