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悄悄的房間里，一一又坐到了書桌前，去技校上學一年多以來，自己很少在這里看書，桌上原本放著的課本、教輔書，如今也已收起來放到了箱子里，她打開抽屜，拿起一疊作文書，最下面有一個封面有些許殘破的本子，上面寫了四個歪歪扭扭的字：夢想花園。

這是她以前寫故事的筆記本，上初三以后，總沒有時間寫，她腦子里儲存了很多故事的片段，多少次，一一想把它拿出來，寫一寫自己的感想，但學習時間都不夠，哪還有多余時間寫感想？初中畢業后上了技校，功課沒那么忙，時間是比以前多了，一一倒是一拖再拖，她的精力被電視劇和口袋本小說占據，即使常有寫故事靈感，也懶得動筆。今天又把這個本子翻出來，是想要記一下進入技校一年的生活，她拿起筆，從去年9月寫起。

2002年9月1日??去技校報到第一天，在家附近的公園門口等校車，錢舟來送他的死黨，見到我很吃驚，“你去讀技校嗎？我還以為你和我一樣，去上縣中學呢?！笨赡芩恢牢抑锌贾豢剂巳偎氖宸?？我聽他那么說有些窘，開始懷疑自己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是不是我應該去自費讀高中，這樣還能有點面子？

2002年9月2日??糟糕的一天！我鎖上柜子時，不小心也把鑰匙鎖里頭了！只好叫老爸拿備用鑰匙來開鎖，聽了一通嘮叨。

2002年9月3日，又是糟糕的一天！昨天才把鑰匙鎖在柜子里，今天又找不到鑰匙！看樣子又鎖住了！本以為又要麻煩老爸過來一趟，又要聽嘮叨，覺得自己好無能?。。。】薜煤艽舐?，結果發現鑰匙居然就在口袋里！這下丟大臉了！……

一一寫了十幾篇，停下筆閱讀，發現幾乎每一篇都是心情不好，糟糕，煩。

技校功課壓力小，她成績也沒有變好，班上不到二十個同學，她名次排在后三名，這比初中還糟，那時她是中等生，現在她是班里的差生。

她跟同學關系也一般，要么找不到話說，要么為一句話的語氣、用詞爭辯起來，互不相讓，吵完架自己又后悔沒有控制脾氣。

還有好多細碎的細節，想起來都是不愉快的事，一一深深嘆一口氣，合上本子暫時不寫了，去看電視找找靈感。

那個暑假，她不再寫自己的故事，又寫了幾個根據電視劇情節延伸出來的故事，或參考劇中人物為原型寫的原創新故事。

暑假結束，一一要回學校，何麗準備了一些蘋果、橙子，讓一一去學校分給同學吃，搞好關系。

一一給同一層樓幾個宿舍都分了，還剩下五六個蘋果，沒人要了，她們都說，一一自己吃了吧。這些多的蘋果，一一也吃不了，她提著它們往外向大專宿舍走。

崧山專科學院是最早建立的，大概二十多年了，它建好十幾年后，才在旁邊的空地上建立了崧山中等技術學校。

技校只有一棟教學樓和一棟宿舍樓，大專則有好幾棟教學樓和宿舍樓，還分竹園、梅園、松園、桂園……

萬峰住的宿舍在松園，他拿到蘋果高興了一陣，正愁不知道請宿舍同學吃什么，一一就送上門來了。

“明天請你吃早餐，對面一號飯堂?！比f峰向來不白吃，別人請他吃他就會回請。

“好?！币灰怀燥堃蚕矚g在一號飯堂，這里有兩層樓，雖說一樓的飯菜口味一般般和二號飯堂差不多，但這里比二號飯堂多一層樓，在二樓的教師飯堂可以吃到小炒、燉品、甜品，和它比起來，二號飯堂就乏善可陳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一來到一號飯堂，萬峰叫一一盡量點，不要客氣。

“在一樓吃還是上二樓？”萬峰站在飯堂門口問一一。

一一看看手表，“就在這吃吧，聽說我們那有幾位老師很早就來吃早餐了，不想碰上他們?！?/p>

“吃個早餐也怕碰到人？一一你太內向了，是不是見了人又不打招呼？”萬峰猜她在教室一天也不知道能不能說上十句話。

一一求饒似的舉起雙手，“是啦是啦，我見了老師都是低著頭貼著墻走的，見了同學也差不多?！?/p>

“你可得改，見了人一定要打招呼，不然笑一笑也行。來，去看看想吃什么？”

一一點了一塊平時不舍得吃的奶油蛋糕，一個饅頭，一碗豆漿，萬峰點了一份炒米粉。

他們在前排的桌子邊坐下，飯堂服務員來收旁邊的空碗空盤子，見到他們叫了起來，“咳，萬峰！你在這上學？”

“牛小銀？你在這干活？”萬峰見對方穿著飯堂的圍裙。

“是??！這兩天剛來的！你不知道，我想進焙燒廠的，可是找不到門路進去，那就來大專飯堂干活，學校也是體制內單位，在這里上班倍有面子！”

萬峰笑僵了一下，他媽和二姨也在這里上過班，不過是臨時工，不知道牛小銀算是臨時工還是正式工。

“還有吳一一，你也在這上學？”牛小銀跟萬峰講了幾分鐘話，才問一一。

“嗯。”一一不太想說這事，怕接著又要問為什么不讀高中？還好牛小銀一顆心都在萬峰身上，簡單問問一一的情況，也沒想太多。

萬峰邊吃炒米粉邊回答牛小銀問題，一一吃完饅頭和奶油蛋糕，端起豆漿喝，看到有個人走到隔壁桌旁，端起還沒收拾的半碗粥和半碟炒粉，快速地走向門外。

一一覺得那身影似乎有些眼熟，借口要去外面水龍頭洗手，在那里看見一個女子在喂一個小男孩吃炒粉和粥。

小男孩又黃又瘦又矮，他吃飽了問，“媽你不餓嗎？”

女子把孩子吃剩的一點炒粉放進嘴里，舔舔干裂的嘴唇，“媽不餓?！?/p>

一一望著那女子看呆了，枯黃的頭發，深深的黑眼圈，干燥的皮膚，枯瘦的身材，這……還是幾年前那個漂亮出眾的黎美君嗎？

萬峰吃完了炒米粉，也出來洗手，牛小銀話沒講完也跟著出來了，他們見到黎美君也是大吃一驚。

“你……你怎么變成這樣了？”萬峰恍如在夢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寧愿相信自己是認錯人了。

黎美君碰到他們，也很意外，只是她沒有很吃驚的反應，也不回答萬峰的話，拉著她兒子快速地跑了。

“等一下！”萬峰拔腿要追，牛小銀拉住他胳膊，“別去！她都不理你！你還去熱臉貼她的冷屁股干什么？”

萬峰甩開她的手，“你怎么能這么說？她過得很不好你沒有看到嗎？我要去關心她，給她幫助！”

“幫助？？你在說什么？？”牛小銀氣憤地指著遠處，“她根本不把你當回事！心里從來就沒有你！你還幫她干嘛？？噢，對了，你上初中起就一直喜歡她，現在還喜歡，是嗎？？”

“我……”萬峰以前是喜歡黎美君，他以為這么久沒她消息，自己對她的喜歡也淡忘了，突然又遇到她，自己一時也說不清，對她是什么感情。

一一張嘴要勸，飯堂出來一個打飯的阿姨，用客家話對牛小銀說，“快進去洗碗啦！”

牛小銀瞪萬峰一眼，“有空再來罵你！”小跑進飯堂去了，萬峰無奈地搖頭，對一一說，“咱們也該去上課了?！?/p>

開學第一個周末，小紅想去買新衣服，她不像一一，愿意穿何麗的舊衣服，理由很充分，不合身的衣服看上去不好看，人要打扮得整潔清爽才能得到別人的好感。

一一深以為然，自己初中那會兒就不想穿那些老氣的舊衣服，寧可穿校服，可到了技校，誰也不像她，成天穿個松松垮垮的運動裝校服，這也是她不合群的原因之一。

“我也要去買！”一一堅定地站在小紅這邊，吳強夫婦本來說舊衣服改改還能穿，別太浪費了，但是兩個女兒一個17歲一個14歲，都快長成大姑娘了，老穿些舊衣服也不好看，親戚鄰居也會覺得奇怪，當他們家經濟有困難。

“那就去吧，小東想買玩具，也帶上他一起?！眳菑姺驄D算是批準了。

星期六早上，一一跟小紅、小東在市公交車總站下了車，走到步行街逛了一圈，姐妹倆手上都提了幾袋襯衫、T恤、牛仔褲，小東也買到了遙控小汽車。

姐弟仨路過肯德基門口，小紅小東說肚子有點餓口還渴，想吃點東西，一一帶他們進去點了兩份炸雞腿、炸薯條、三杯可樂。

一一喝著可樂，對著門外的街道出神，等小紅小東吃完，又聊了一些上學的事情。

“小紅，在學校功課跟得上嗎？同學里有沒有早戀的？你可不要跟他們玩，像他們那樣?！?/p>

一一擔心妹妹跟她一樣學不好理科的功課，以后考不上高中，小紅卻一點也不在乎，“功課也就那樣，你說早戀嘛，好像聽說有幾個人那樣了，我是暫時不會了，主要是我們班上沒有長得帥氣的男同學！”

“是嗎？你以前說的那個班草呢？沒有和你分到一個班？”

小紅笑，“沒有了！有時我在走廊上聽到他跟別人說話，那個嗓子，嘻嘻嘻！笑死人了！”

一一被她語氣逗笑了，“這是變聲，男的到這個年紀都會這樣。”又問：“小東，在學校有沒有人欺負你？老師兇不兇？”

小東模擬練拳的姿勢，“我不怕欺負！我會功夫！嘿！嚯！”

一一放了點心，男孩子臉皮厚，膽子大，真要有人欺負也不過是打一兩架的事。

又是她？那個身影悄悄從門外進來，快速地拿起別人吃剩的雞塊和薯條出去。

一一下意識地跟了出去，果然又是黎美君，她旁邊的小男孩在吃炸雞和薯條。

黎美君用紙巾給小男孩擦了擦嘴角，一一走上去對她說，“黎美君，你最近……”

小男孩納悶地看一一，仰頭問問黎美君，“媽，這姐姐是誰？”

黎美君沒有接一一的話，也沒有回答小男孩，牽著他的手快步走了。

“哎！哎！”一一追了幾步，小紅小東也跟了出來，朝黎美君的背影問，“那人是誰？”

“沒，我，我看花眼了?！币灰坏你皭澆粊営趲啄昵霸诼飞弦姷嚼杳谰峭恚乃嚤硌輹r清純脫俗的她，路燈下濃妝艷抹的她，牛小銀轉述的生活悠閑的她，變成了如今這個憔悴早衰的模樣，中間經歷了什么？

一一跟萬峰說了自己在步行街又見到黎美君的事，他說，“我們去他住的小區找她?！?/p>

“她不是離家出走好幾年了嗎？”一一不認為在那里能找到黎美君。

萬峰是這么打算的，“總能打聽到一點線索吧?！?/p>

一一憑著記憶，找到了黎美君家所在的小區，以前找園園玩來過幾次，四五年沒來，環境有點變化，印象中小區路口的早餐店不知去了哪。

她站在那猶豫不決地張望，認路的標記沒了，會不會走錯路？萬峰問，“確定是這里？”

一一看到園園在前面，喊了她一聲，園園轉過身，“嘿，一一，好久不見，你怎么來這里了？”

兩人簡單寒暄一陣，一一指著萬峰說，“這我表哥，你以前見過的，我們前幾天見到黎美君，她看上去不怎么好，見了我們不說話就走了，我們想知道她發生了什么事？”

園園睜大眼睛，“你們真的見到她了？我也見到了，她也沒跟我說話?！?/p>

萬峰驚訝，“就是說，她真的回來了？”

“嗯，”園園點頭，“昨晚我出來散步，聽到幾個老太太在議論，說黎美君前幾年跟她男朋友同居，住到了人家家里，生了個兒子，差不多一年前，她小孩得了白血病，治了半年左右，醫生說治不好，她那男朋友……呃聽說擺酒席了，算是老公吧，跟父母就說不治了，怕到頭來人沒治好錢也全花完了，黎美君跟他們家大吵了幾次架，跑回自己家來找她爸媽要錢，她爸媽生她氣，又都各自再婚了，哪里肯給錢，她就帶著小孩住在技校附近的農村，給人打零工賺錢，最近她小孩的病加重了，好像是再不治療就不行了，她又回家來找她爸，錢沒要到，又跟她爸和后媽大吵一架，跟著就氣沖沖跑了……”

“知道她去哪了嗎？”萬峰語氣十分焦急，把園園嚇了一跳，“這個我不知道?！?/p>

一一猜，“會不會回到她眼下住的地方去了？”

“那我們快去找吧！”萬峰想要盡快找到黎美君，不管是否能幫忙，出出主意總是好的。

一一跟園園告別，和萬峰一起回到技校，把附近的農村走了個遍，一間小飯店的老板娘說，黎美君在她那里租過房，但她昨天退租，跟小孩不知搬去哪了。

旁邊有張擺了吃剩飯菜的桌子，萬峰無力地在桌邊的椅子上坐下，一一也找了張椅子坐下。

飯店的電視上在播本市新聞：今天下午，十七點四十分，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子帶著四歲男童，站在二十層高的大廈頂樓企圖跳樓自殺……

萬峰一扭頭沖了出去，一一在后面喊他不應，也跟著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