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吹過，廠門口的紫荊樹下一地落葉，胡鳴從樹下走過，叫住走在前面的文曉娟，遞給她一本《青年文摘》合集。
“你終于看完了？”文曉娟接過書，這本書他借去差不多大半個月了，還當他忘了呢。
“是呀是呀，你還有沒有其他書看？我就喜歡看書。”胡鳴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樣。
一一從旁邊走過，心里哼一聲，胡鳴以前不是說過要找她借書看嗎？怎么又找文曉娟借書了？
她沒有跟他們打招呼，冷著臉走開，胡鳴追上她，“你不要誤會，我跟她只是借書還書，一點也不熟。”
一一背對他，語氣淡漠，“你跟她熟不熟關我啥事？有啥好解釋的？”
胡鳴走到她面前，雙眼直盯著她，“當然有關系的，我喜歡的是你，不想讓你誤會。”
“是嗎？你喜歡我？“一一不太相信自己所聽到的，真的有人在說喜歡她？不是她聽錯了吧？幾年以來，一一只聽說身邊有同學戀愛了或被人追，從來沒有男孩注意她，更別說喜歡，這對一一來說，意義重大。
胡鳴沒有說話，笑容發癡地注視一一。
“你是在開玩笑的吧。”一一不跟他說，下班回家了，她得好好想想，如果說這就是胡鳴的表白，那她要答應嗎？她才18歲，談戀愛也還早，可是真的很難有人這么夸自己。
第二天下班，一一走到廠門口，胡鳴站在那里對她笑，“一起散散步吧。”一一望了望身后的同學們、工友們，心中升起一點得意，他們也看到了，自己是有人追的。
工廠旁邊的公路，一一醞釀著自己想說的話，胡鳴在旁邊滔滔不絕，跟她聊他看過的書，可那些書她大都沒有看過，說不出什么觀點，胡鳴也不在乎，在旁邊像背書一樣大段大段地講書里的內容。
一一有點羨慕胡鳴的記憶力，看過的書還能記得那么多內容，他說以前讀書時成績可好了，她就欣賞學習好的人，于是她給他又加了幾分。
胡鳴連續找一一散了兩天步，說好了白班下班和休息，都陪她散步，一一覺得和自己的預期不一樣，她原本想的是，讓胡鳴聽她說她看過的書，贊同她的看法，可這幾次散步，主要都是他在說，她找不到開口的機會。
也許等他說完他看的書，她就有機會說了？一一抱著這樣的希望，又去赴約。
那次，胡鳴沒有再談他看過的書，也沒有向一一借書，可聊天還是以他為主，他夸一一文靜、內秀、有內涵、有文化、思想深刻。
一一內心喝彩：說得太好了！我就愛聽！她也不謙虛，咧嘴笑著等胡鳴說下去。
“那你就當我的女朋友吧？”胡鳴放慢了語速，不讓自己顯得像上次一樣急不可耐。
一旦答應了，是不是每天都可以聽到那些動聽的話？一一想到就心花怒放，點了點頭。
“耶！”胡鳴歡呼，冷不防地在一一左邊臉頰親一下。
“干什么呢？這是在馬路上，給人看到了多不好！”一一不悅地瞪胡鳴，他還在那對她癡笑，“喜歡你呀。”
胡鳴以為一一是羞澀，但一一不是，散完步她又回到廠飯堂門口，在水龍頭旁邊，往手心里倒了給員工用的洗潔精，把左邊臉頰洗得皮都快掉了，還總覺得有唾沫的味道，超不舒服。
電視劇里面戀人親吻，不是很唯美的畫面嗎？怎么到了她這毫無美感？她跟胡鳴真的是戀愛嗎？
胡鳴應該是真的喜歡她，否則怎么會夸她?一一反復地想著他說的那些文靜、內秀、思想深刻之類的美好詞匯，那就是她期待成為的樣子，想讓胡鳴繼續夸她，那就跟他談戀愛吧。
但確定了戀愛關系以后，胡鳴沒有再夸過一一，她期望的讓他做她講故事的聽眾，也沒實現。
他很少再跟一一去散步，她想跟他聊書，他就約她到宿舍，一一尋思，胡鳴叫她去他宿舍看書？不知道宿舍里除了他講過那些書，還有沒有她想看的小說和名人傳記？
廠里的員工宿舍是幾十年前建的三層樓房，單間，廁所在走廊盡頭，洗澡間也在里面，一層樓共用。
一一跟著胡鳴走上二樓，樓梯上不太干凈，有些紙屑、煙頭，樓道里有梅雨天曬不干的衣服那股潮濕的霉味。
胡鳴宿舍門口，放著一個煤氣灶，靠近門的墻邊擺放著幾個鍋，碗筷放在沙發右邊的一張小桌子上，茶幾下有一摞一次性杯子，沙發對面是電視機，左邊過去是一張大床。
胡鳴拿過來的不是一一期待的書，而是一個泡著工作服的桶。
“我這衣服泡了兩三天，上班太累了沒力氣洗，一一你幫我洗了吧，我先睡會兒。”胡鳴打著哈欠倒在床上，鞋子也不脫。
什么？？幫他洗衣服？？一一目瞪口呆看著那被泡得又濕又重的工作服，再看胡鳴閉著眼睛在醞釀睡意，知道這衣服是非洗不可了，氣哼哼地用兩只手提著桶，挪到廁所里的洗手臺，忍著那兒的異味，在工作服上淋了洗衣粉，搓了一遍，用清水漂干凈。
這工作服實在臟，一一過了十幾次水，直到水不再發黑渾濁，才算洗完。
胡鳴睡醒伸著懶腰走到門口，“咦？走廊怎么下雨了？欸！這衣服擰了嗎？！一一！”
“擰不動。”一一從沙發上起來跟他解釋，胡鳴不接受，“你就不能慢慢擰嗎？太懶了！這水滴得到處都是！人家路過要罵的你想不到嗎？！”
這是胡鳴第一次對一一發火，一一知道自己理虧，也就沒吭聲。
胡鳴不再跟一一去散步，也不再聊他們看過的書，每隔兩三天，他就會把一一叫到宿舍，掃地、拖地、擦桌子、洗衣服、做飯，這就算是約會了。
一一也產生了質疑，這是找女朋友還是找保姆？但聽電工班同學說，她談戀愛，也會幫男朋友做這些事，可能談戀愛就是這樣？
她忍著不樂意，照胡鳴說的去做，但胡鳴對她更加挑剔，嫌她做家務慢吞吞的，動作不利索，嫌她接人待物小家子氣不得體。
他還挑剔她的長相和身材，嫌她眉毛太淡，睫毛不夠長不夠卷，鼻梁不夠挺，牙齒不夠白不夠整齊，皮膚不夠白不夠細嫩，身材比例不好也不夠火辣，腿太粗太短，腳太大。
萬萬沒想到，胡鳴追一一時，她身上都是優點，追到后，她身上都是缺點。
一天，一一聽胡鳴重復那些說了幾十次的缺點，一把扔下擦桌子的布，質問他，“既然我有這么多的缺點，為什么你又要來追我？？”
胡鳴坐在沙發上悠閑地喝啤酒，“你呢，從小嬌生慣養，被寵壞了，我就是故意讓你吃點苦，這樣才能成熟。”
神經病！！一一在罵出這句話前，還是提醒自己不要發火，盡量耐心地跟他溝通，“胡鳴，你不了解我的過去，我從小被爸媽和長輩罵，被同學欺負排擠，真不是你以為的那樣嬌生慣養被寵壞。”
“不，你以前真的過得太好，需要吃點苦。”胡鳴說這話時，臉上還掛著可惡的微笑。
一一怒瞪著胡鳴，合著自己剛才都白說了？他是聽不懂人話嗎？？
“我走了！”
胡鳴聽到這話反應過來時，一一已在門外了，他還在沙發上坐著，“哎！你桌子還沒擦完呢！”
一一走出冶煉廠宿舍，看見唐沫和文曉娟在散步，“你又去胡鳴宿舍了？進展可真快呀！”
“我就是去他那坐會，看看電視。”一一對唐沫解釋，不想提自己給胡鳴干活，掉價。
“你倆現在挺好吧？”文曉娟問這話時挺真誠的，一一也就順著往下說，“嗯，還好。”
一一跟她倆說了幾分鐘話，看她倆走遠，才轉過身邊走邊想，胡鳴這么不理解她，又愛挑剔她打擊她，這不是她理想中的男朋友，跟他分手吧。
胡鳴在宿舍吸了三五根煙，阿湯在門口敲門，“欸，你這門怎么都不關？”胡鳴抬了一下眼皮，“進來。”
阿湯在另一張沙發上坐下，接過胡鳴遞給他的煙，“聽說你跟吳一一談戀愛了？”
胡鳴眼皮動了動，懶洋洋地說，“你這不廢話嗎？都談了一段時間了。”
“我剛看到吳一一跑出去了，我叫她她也不理，她看起來好像在生氣，你倆吵架了？”
胡鳴沒說話，阿湯又吸幾口煙，“被我說中了？我多說兩句，談戀愛要哄著女孩子一點，別氣人家。”
“我怎么就是氣她了？我是實話實說！是她小氣聽不進去！”胡鳴掐滅煙頭用力扔進煙灰缸。
阿湯思考一兩分鐘，“你為什么跟吳一一談戀愛？不是還常去找阿荔飯店老板娘和唐沫、文曉娟嗎？”
因為一一看起來老實、膽小，胡鳴本以為這種女孩一定很好控制，可現在看來，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沒有為什么，我就是喜歡安靜、老實的女孩子唄。”胡鳴想自己戀愛的動機沒有什么不妥吧。
阿湯語氣中帶點語重心長，“喜歡，就要好好談，不要去氣人家，女朋友是要哄的，別像我一樣，老跟女朋友吵，氣跑了人家。”
胡鳴心不在焉地聽阿湯絮叨他的失戀經過，總算意識到一件事，自己可能要把一一氣跑，這戀愛才剛開了個頭，該干的事還沒干呢，還不能分。
阿湯說什么來著？女朋友要哄是吧？那就先哄她一下，又不會掉塊肉。
胡鳴打定了主意，又在隔壁廠門口等一一下班，一一氣還沒消，假裝看不見他繼續走，胡鳴追上去攔住她，“干嘛？？”一一眼睛瞪得好像銅鈴，“又要叫我去洗衣服，還是擦桌子？？”
“都不是，一一，我是來跟你道歉的，我錯了，不該挑剔你，你原諒我吧。”胡鳴極力做出誠懇的語氣。
“哼，你還知道自己錯了，你確定以后再也不會挑我毛病了嗎？？”
“不會不會！”胡鳴使勁搖頭，“原諒我吧一一！”
一一冷笑一聲，“哼，不原諒又怎么樣呢？”她最討厭的就是挑剔她的人。
胡鳴在暗中咬牙，到底還想怎么樣？用絕招吧，他冷不防湊近一一，對著她的臉要親下去，一一把他推開了，“大街上別這樣！”
親都不讓親，這還是女朋友嗎？胡鳴差點發作，但他還要實施計劃，只能先忍著。
“對不起嘛，我太想你了。”胡鳴做出低聲下氣的樣兒，“為了補償你，我請你去吃飯，想吃什么？”
有免費的晚餐吃，那就先原諒他吧，一一收起了冷臉，胡鳴上來牽她手，她也沒甩開。
為了表示道歉的誠意，胡鳴不僅帶一一吃了她想吃的照燒豬柳飯，過了一個星期，他還帶一一去做那陣子流行的直發。
做直發這個過程實在漫長，比普通的剪頭發洗頭發多幾個小時，一一屁股都坐痛了，還因為回去太晚挨了爸媽一頓罵。
一一又把挨罵這筆賬記到胡鳴頭上，“都怪你！沒事做什么直發！原來的頭發不好嗎？？”
“我想讓你好看一點呀！做這個直發全部錢都是我付的，你沒出一分錢，怎么不謝謝我，反而還怪我？”
他還很委屈是嗎？？反而顯得一一無理取鬧，她討厭這樣，自己怎么就沒胡鳴有理了？他出了錢又怎么樣？是他害她挨了罵！她不該罵他嗎？？
一一只想到自己挨了罵很不甘心，胡鳴只想到自己好心給一一改善外表卻挨罵，兩人都只站在自己立場想問題，又吵了一架。
胡鳴想自己這段時間已經是盡量忍著不去挑剔一一了，她脾氣卻越發暴躁，讓他覺得自己的退讓沒有意義。
他去找文曉娟散步，跟她了解一一以前的情況，“她在學校里，跟你們一起實習，是怎么樣的？”
文曉娟跟一一很少說話，不了解她，只能說自己感受到的部分，“一一性格比較內向，在學校上課，在實習的時候，都不愛講話的，就是有時候脾氣倔，要是跟人家有爭執，就會爭到底。”
胡鳴理解為，一一表里不一，表面裝得老實文靜，實際霸道自私，他上當了。
早知道一一是這樣的人，他還不如找文曉娟當女朋友呢，起碼人家是真的文靜溫柔。
胡鳴出神好久，才意識到文曉娟講完了，“就這些？”
文曉娟不懂他想問什么，一一過的是和她們一樣的生活，沒有什么特別的經歷，真要講就是上課下課上班下班吃飯睡覺。
“沒啦。”文曉娟停住腳步，“好了，不能再跟你聊了，你是一一的男朋友，跟你聊那么長時間，人家看到要誤會的，聽說你跟她又吵架了，還是注意點吧。”
胡鳴看文曉娟離去，有點不舍，這貼心的女孩，比硬脾氣的一一強了多少倍。
要跟一一分手嗎？不，他得讓一一跟他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