昫光電子位于Z市科技園C棟三樓,大約成立于新千年之初,主要生產LED(發光二極管),辦公室加上車間,大約100個員工。
2007年12月10日,一個晴朗的早晨,一一提著自己整理好的六袋行李,打車來到昫光電子,保安都看呆了,“你這是把全部身家都搬了過來嗎?”一一摸著頭嘿嘿笑了一聲,那些行李,一袋是衣服,一袋是洗漱用品和洗臉盆、桶,其他都是書和報紙。
人事部的張小姐出來接一一,看到她的行李也驚呆了半分鐘,“先放這兒吧,我帶你去車間。”
張小姐帶一一去的第一站是更衣室,先換上淺藍色條紋的工裝,這種工作服叫無塵服,頭上有帽子,腳上有鞋套,穿上是為了防止把灰塵帶入車間。
根據一一前兩天臨時抱佛腳的了解,生產發光二極管,大致需要幾個流程:一、固晶,在支架杯里點膠,放入晶片。二、烘烤,把晶片和支架用金線焊接起來。三、灌膠,在第一二步完成的基礎上,用環氧樹脂封裝半成品。
昫光的車間有自動化固晶、手動固晶、灌膠、后段等幾個工作區,一一被分配到自動化固晶車間。
自動化固晶車間有兩位班長,郭家虹負責白班,許桂娟負責中班,白班的上班時間是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中班是下午五點到晚上十二點。
郭家虹個子并不是很高,但眼神很銳利,說話簡明扼要,一一站在她面前有緊張感,不敢直視對方。“今天起你負責這臺固晶機的運作,有什么不懂問余葳。”郭家虹說完這兩句,繼續在車間巡視。
余葳年齡和一一差不多大,卻已進廠好幾年,是工作能力的“老”員工了,一一見她長相清秀面帶微笑,說話和氣,應該不是那種會刁難人的前輩,但愿自己的直覺沒有錯。
自動化固晶車間連上九個小時,除了中午吃飯,沒有休息時間,一一習慣睡午覺,十二點半以后,眼皮就開始發沉,頭朝下像雞啄米一樣有節奏地點。
“欸,欸,醒醒,不能睡覺。”余葳提醒一一,“上午你看我操作過了,下午我帶著你操作一遍吧。”
自動化固晶需要做的工作,就是在固晶機上調出所需要的銀膠或絕緣膠,一端放上支架,另一端放上晶片,設備會把晶片點入支架頂端的杯子中間。
完成固晶的支架,每一排每一個都需要仔細檢查,點膠點少了,晶片點歪了,都要用鑷子進行調整,膠少了,就補一點進去,晶片歪了,就用鑷子撥正,晶片沒點到,就用鑷子夾一塊放進去。
要是點膠點多了呢?或是點膠少、晶片歪的支架很多呢?不方便手動處理的bug,只好重新調膠進行返工。
余葳指著墻上一塊白板,告訴一一,“那里寫的就是每個人今天干的活,可能會一天只做一兩種二極管,那只需要調一兩次膠就好,要是多做幾種,就要多調幾次膠,白班干不完的活,中班還要接著干。”
這工作很精細,需要反應快,記性好,手穩,是個有難度的技術活。而且一個人的工作效率,是能影響到整個團隊的,一一擔心自己這種笨手笨腳、慢動作的人,真能干好嗎?
余葳讓一一給幾個支架補上晶片,一一嘗試用鑷子夾起晶片,放進支架頂端的杯子里,手抖得非常厲害,好幾次都沒夾起來。
“師傅,師傅。”一一小聲叫余葳,“我手抖那么厲害,是不是干不了這活?”余葳只是笑一笑,“你別那么緊張,手的動作自然一點。”她還要忙自己那臺固晶機的生產,不能每時每刻盯著一一。可能真的是自己沒干慣這活兒,太緊張了,干多了就好了吧,一一繼續用鑷子夾晶片,鍛煉手部平衡。
新同事們很熱情,見一一行李多,下班后都幫著她提,還主動問一一是否適應工作環境,讓她好一陣感動,發誓自己一定要好好工作,不能給集體拖后腿。
從廠區出來走二十分鐘左右,才到一棟舊樓房,外觀看上去比廠房還要歷史悠久,一一跟余葳還有另外幾個同事住在一間宿舍。
余葳告訴一一,這層樓的門鎖,和宿舍的門鎖都是壞的,報修很久也沒人修,不要把貴重物品放在宿舍。
廠區有飯堂,不過同事們都在路邊的飯店買快餐吃,回來的路上,飯店還挺多的,也有一些賣酸辣粉、熱干面的小吃攤。
一一為表示合群,也買了個盒飯回宿舍吃,五年來一直住學校宿舍,對工廠宿舍的環境也很快適應了。
她進廠沒多久,另一個班的幾個同學也來實習,分別是周遇,肖治強,董運韜,他們初中畢業后進學校讀五年制的專業,年齡比一一小幾個月。
周遇也分在自動化固晶車間,在一一對面操作另一臺設備。
一一更有壓力了,自己比周遇還早進來,可千萬不要學得還不如周遇好,那就太丟人了。
自動化固晶車間不一定只上九個小時班,會根據生產需要,臨時給員工加班,有時今天是五點下班,明天是七點下班。
2007年的最后半個月,一一在九、十、十一、十二小時的工作時間來回切換,疲勞一直無法消除,身體上的勞累,一一能忍受,精神上的壓力,總讓她在工作中提心吊膽。
通過多次實踐,一一學會了怎么調整次品,可動作就是快不起來,最麻煩的是,她始終學不會調膠,這一項是固晶的難點,步驟又多,操作要求又高,余葳教了好幾次,她每次都是瞪大眼睛看的,也都能看懂,可輪到她自己動手做,那些步驟在她腦海中全都模糊了。
元旦節前一周,郭家虹檢驗一一學習的成果,調膠這個環節是怎么也沒法跳過的,一一為此每天下班都看筆記本,拼命地記那些步驟要領,但在郭家虹嚴厲的目光注視下,一一又把調膠的步驟忘了個一干二凈,做了第一步,想不起第二步,隔好久才想起來,卻直接跳到第三步。
“搞什么?!”郭家虹在旁邊大力拍桌子,高聲叱罵,“你半個多月到底是怎么學的?!余葳!你又是怎么教她的?!”
余葳氣惱地朝一一看一眼,“我都教了她好幾次了呀!還講得很詳細,我怎么知道她什么都記不住?”
她太笨了,什么都學不會,光自己挨罵不算,還要連累人家挨罵,就是個害人精!一一被自己的無能深深打敗,眼淚又失控地沖出眼眶。
不能在車間哭,一一跑到更衣室,那里空無一人,她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
肖治強出來喝水,看一一哭得那么傷心,忙問她怎么了。
一一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因為挨了罵心里難過在哭,擤了擤鼻子才說,“我……我……胃痛……”
肖治強沒有再問,在一一肩上拍了拍,進車間去了。
他也許懂一一為什么哭,也許不懂,一一都覺得不重要,難過的時候,別人哪怕是能給到一點點關心,她都會很感激。
實習期還有半年,為了學分,一一無論多難都要在這里熬下去,讀高技幾年那么辛苦,不就為個畢業證嗎?至于畢業以后是繼續在昫光電子工作,還是換地方,相信學校也不會干預的。
一一努力適應環境的方式,就是多跟好說話的同事說話,盡量少接觸脾氣不好的同事。
但事實很快證明這個方法不好,有一天下班,一一有幾個支架少膠,沒來得及補上,她怕郭家虹罵她,中班來接班時,她跟許桂娟說了。
許桂娟長著一張白凈的圓臉,面相看著比郭家虹和善,她聽完一一說,只是點點頭,一一以為不會有問題了。
誰知一一才走到C棟樓下,就接到了郭家虹的電話,“你趕緊回來!!”
一一小聲地發著牢騷走回去,在三樓門口見到黑著臉的郭家虹,她低著頭走過去,手按在門上要推開,郭家虹在后面喊,“站住!!”
一一又只能低著頭站在那里被郭家虹罵,“就那幾個支架!你也不說!搞得許桂娟來問我怎么回事!……”
一一悶悶地想,才跟許桂娟說了,她轉身就告訴了郭家虹?看來許桂娟并不那么可靠,她們都是班長,許桂娟當然會站郭家虹那邊。
郭家虹罵完走了,一一垂頭喪氣地換了工作服進車間,許桂娟走過來和氣地告訴她,“你剛剛這事,說得有點不清楚,我就去問你們班長了,本來,要是交代清楚,我可以讓下個班的同事去做,你也就不用又跑回來了嘛。”
一一可不敢把自己的工作丟給其他同事,早知道是這樣,她寧愿做完了再走。
郭家虹卻也沒有一一想的那么不近人情,第二天白班下班后,在更衣室,她走到一一后面,一一換好衣服轉身看到她,嚇得差點叫出聲來。
“你就這么怕我?”郭家虹有點沒好氣,看一一這態度,好像她是什么可怕的怪物,再一想自己是來溝通的,還是緩和了語氣,“我知道我脾氣不好,工作中老罵你,可我也希望你能把工作做得更好,比如昨天,那幾個支架也不算什么,可你連說都不肯跟我說,就太不對了,你性格再怎么內向,工作中該說的話還是要說。”
一一連連點頭,“好,好,我知道了,我一定會加倍努力好好做的。”
2008年1月,一一有半個月是失誤連連的狀態,她操作那臺固晶機不知道怎么了,生產出的產品老是出問題,不是膠少,就是晶片歪,一一處理那些bug都來不及,有時連中午飯都沒空吃,郭家虹只好叫余葳幫她做一些。
那時,自動化固晶車間時不時就會響起郭家虹的責罵,“吳一一你還沒弄好嗎?!”或是QC的責罵:“吳一一你怎么又出這么多次品?!”
一一聽得多了幾乎麻木,都顧不上難受了,她只想快點把次品處理完。
還有一一手寫的產品型號單,上面的字跡非常潦草,QC看不清也要罵,“吳一一你寫的什么鬼字?!這張單重寫!!”
這時候,郭家虹倒是幫一一說話,“字不好看是很難改的,你寫慢一點,哪怕也寫不好看,也不會讓人看不清。”
一一每次都是不帶感情地哦一聲,按照別人的吩咐去改正,像個機器人。
那個月后半個月,一一操作那臺設備情況有所好轉,她開始沖刺產量,只要當天生產順利,她就使勁做,不到下班不停下來。
按理說勤勞是好事,但QC還是叫苦,一一做到下班就能走,她還得繼續檢查一一那臺機的產品。
“你看人家,都提前十分鐘就停下休息了,你就不要搞那么多了吧!”
一一答應了,但快到下班,她還是做得停不下來,前陣子質量不好,這陣子她就想沖沖產量,別人要抱怨,當她聽不進話,她也沒辦法。
那段時間下班后,一一不是回宿舍,而是走進網吧,在網上看電視劇,她不想早回去,筆記本寫的操作技能什么的,她看得頭都痛,干脆放棄了,想寫小說,又因工作不順,沒有心情寫。
來到Z市快三年了,第一次春節買不到火車票,一一反復撥打購票熱線,根本打不通。
以前學校放寒假都在春節前一段時間,火車票很容易就買到了,現在工廠年三十才放假,別人早把火車票一搶而空,哪還輪得到她。
有娣夫婦有事早回去了,一一找不到別人幫忙,只能問一起實習的同學,在哪能買車票。
董運韜說,“火車票就沒有了,不過我的一個親戚在汽車公司上班,我可以幫你買一張汽車票。”
“汽車?那要幾個小時能到啊?”一一擔心會很慢。
“三四個小時吧,塞車就難說了。”董運韜也沒坐過汽車去S市。
一一出發當天果然遇上塞車,還好她有準備,昨晚就一口水不喝,中途不用上廁所。
在Z市一一很想家,積了一肚子話要跟爸媽和弟妹們說,可回到家里卻沒有機會說,爸媽忙著準備過年的食物,帶到爺爺奶奶家,弟妹天天跑出去跟同學玩,一一只能把滿肚子的話放在心里。
雖然是這樣,一一還是無比留戀那一個星期,祈禱時間過得慢點再慢點,但回去的日子還是到來了。
休了一周上班,一一之前學的操作技巧全忘了個精光,又開始笨手笨腳、失誤連連。
這種情況真是超郁悶,不知道又要花多長時間才能調整過來,但郭家虹被一一搞怕了,去找生產經理訴苦,說一一來了以后,人人工作量都加大了,實在受不了,趕快把一一換個崗位吧!
經理找一一談話時,她問,“我是真的做得很差吧?大家都討厭我?”
經理是個和藹的胖子,淡定地對她說,“倒也不是,你還是很努力的,大家都看在眼里,只是你工作效果確實不好。”
一一還能說什么,那就調崗吧,省得自己辛苦,別人也辛苦。
但她到對面的后段車間才干了一天,又把產品搞混,被班長大罵一頓。
當天晚上,一一在宿舍樓外面呆了很久也不進去,她不想去想自己為何如此沒用一再犯錯,想了多少回也想不出答案,還是不想了。
一一對著白灰脫落一地的墻壁,無聲地祈禱:萬能的佛祖、觀音菩薩、玉皇大帝,請保佑我早點脫離困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