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醒來時,時候尚早,可公子已經走了。
我無暇多思,匆忙披上晨衣回到自己的房間,讓丫鬟們給我梳妝打扮,今日還得陪兵部的大人呢。
兵部尚書刑秉義把郊游的地點定在了京郊名山紫嶷山。此山郁郁蔥蔥,據說從山頂往下望,仿佛自己站在淡紫色云層之上,如登天宮。
仆從們用轎子把我們送上了山頂的亭子。
我一下轎子,環視周圍的美景,心中馬上就開始作詩。武人里也有喜歡風雅的,說不定還會和我聯句。
刑秉義從我身邊走過,徑自進了亭子。
這位兵部尚書平時從不光顧春景樓,他叫我,更多是為了向賓客顯示自己的誠意。有“絕代佳人”參與的宴席,傳出去也是美談。
今日參與的當朝官員,除了兵部尚書,還有城墻駐防將領李益。而王粲,鄧芝,李尋都是已經致仕的武官。兵部尚書目前沒有表現出政治傾向,其余幾人都偏向于保守。
他們坐在宴席旁,我按照慣例坐在亭子中央的凳子上,彈奏琵琶。廚子們在外面搭起灶火,開始烹飪菜肴。侍女們先送上來的是一些時令瓜果。
這些人平時本就相熟,在一起就是聊聊兒女,嘮嘮家常。
刑秉義坐在主位,王粲說:“還是王大哥的兒子有出息啊,快回京了吧?”
王粲一臉得意,卻故作謙虛:“這小子放著京城的舒坦日子不過,嚷嚷著要去西南邊鎮,誰知道撞了大運,還立了軍功。”
鄧芝說:“咱們的后代,多是承襲祖上蔭德,像王照這樣進取的,實在不多。”
刑秉義:“肯打拼事業當然是好的,不打拼也沒事。反正我們的功業,也夠他們一輩子榮華富貴了。”
李益說:“聽說裴濟的兒子最近在幫著皇家書局修書。我聽聞,他還經常拿書和蘭佩討論。”
李尋說:“這裴懷瑾也是奇怪了。少年郎上春景樓,居然只為了談學?”
“說不定人家別出心裁,知道金銀財寶這些,蘭佩都見慣了,就想用才華學識了。”
亭子里一陣笑聲。
我只是自己彈著琵琶,仿佛他們說的并不是我。
這樣子的事情我遇到過很多次,早已習以為常。我知道,盡管這些人會稱贊我的才貌,會賞賜給我寶物,會以邀請到我為榮,但我在他們心中,始終是一個藝伎。
藝伎對他們來說,是什么呢?
其實和我手中的琵琶一樣,只是一個物品而已。不過我也許更光鮮一些。
他們接著聊起了最近的新聞,自然繞不開太子貪污一案。
李尋說:“這案子怎么還沒定下來?趙之桓那呈報一目了然啊。”
王粲說:“指不定是有人栽贓給太子。”
李益說:“太子早有先科,就是栽贓也差不了多少。”
刑秉義說:“圣上對太子向來溫厚。”
王粲:“三皇子這兩天看著云淡風輕的,這事在民間傳得那么廣,肯定有他一手。”
李尋嘆口氣:“平時糊弄糊弄就過去了,黃河偏偏這幾天決堤了。”
李益:“三皇子不是主動請纓要去賑災嗎?”
王粲冷笑:“賑災?各個都知道賑災是個肥差,借機中飽私囊罷了。反正百姓多,死了一茬還有一茬。”
李尋:“瞧三皇子那個勁兒,也不想想,先皇后什么身份,麗妃什么身份,就他也想爭。”
刑秉義:“諸位看剛送上來的冰碗,感覺如何?”
這一群人被轉移了話題,開始夸贊這個冰碗圖案美麗,造型精巧。
吃飯,喝酒,品茶,一個上午過去了。我偶爾被叫起來即興賦詩,多數時候就是一個人彈著琵琶,他們想聽什么我就彈什么。這次郊游從早開始,我米水未進。
我們坐在轎子上下了山,之后就換乘馬車準備回城。
坐在車上,我倦極了,只盤算著兵部尚書會給我封多少賞賜。尚書應該會直接通過春景樓來送禮,王媽會留下一部分,到我手上應該也不少。
外面忽然傳來驚呼,馬車停下了。
我挑起簾子,看外面的情況。只見刑秉義帶領著侍從快步往前走。
我問車夫:“前面出了什么事情?”
車夫說:“似乎前面有人受傷了。”
不遠處傳來刑秉義急切的聲音:“三殿下,您怎么了?”
三殿下?三皇子?
馬車上的人都走了下來,往前跑去。我也跟著他們往前走。
一個熟悉的聲音鉆進耳朵:“我中了箭,箭上有毒。”
我登時站住,難以置信,旋即飛奔向人群。
雖然三皇子已經被人圍住,可我還是看到了他的臉。
是公子。
這時,三皇子也看到了我。
他眼神一冷。
這時,三皇子的臉色已經慘白,嘴唇發黑,臉頰邊緣還出現了暗紫色紋路,令人心悸。刑秉義想指揮人把三皇子抬上轎子,三皇子卻抬手制止。
“我若是移動,毒會蔓延得更快。快騎馬去請醫藥局的人來,把我的癥狀告訴他們。”
刑秉義遵命,派人騎了最快的馬去藥局。他自己蹲在三皇子身邊,一臉擔憂。
王粲等人雖然站得很近,也說著一些關心的話語,可眼神里卻透著冷淡疏離。只有李益一直盯著三皇子。
我腦子飛速運轉,臉白,唇黑,暗紫色紋路。。。。。。我想起來了!
我顧不上別的,出聲說:“各位大人,我曾在書上讀到過,這是黑癘毒,我荷包里的白花丹可以緩解毒勢。”
我邊說邊拿出荷包,想去給三皇子上藥。
李尋出聲制止:“你說是什么毒就是什么毒?若是你傷了殿下性命,又該如何呢?”
我跪地:“蘭佩自知身份低微,若無十足把握,怎敢出言?請讓我一試”
刑秉義懷疑地看著我。
三皇子看了我一會兒,說:“讓她試試。”
刑秉義說:“殿下,這畢竟只是一個樂伎。。。。。。”
“她這么肯定,想必也不敢胡來。試試。”
刑秉義只能不放心地走開。
我上前,蹲在三皇子身邊。箭已拔出,箭傷在左鎖骨下方,離心臟很近。我把了一下他的脈,心跳微弱,果然是黑癘毒。
我抖著手,解開了他的衣服,讓他受傷部位的皮膚裸露出來。
蘭佩對公子無比熟悉,卻是第一次見到三皇子。
我把荷包解開,小心翼翼地把白花丹粉末撒在他的傷口上,剩下的白花丹則讓他就著水咽下。為了方便他吞咽,我用手托著他的肩膀。三皇子顯得很順從。
我把著脈,感到三皇子的脈搏稍有力了些。他嘴唇也不那么發黑了。
李益問:“殿下,你現在感覺怎么樣?”
三皇子點點頭:“好多了。”
他一直表現得很冷靜,可據我了解,黑癘毒發作的時候很痛苦,他是在強行壓抑。
而且,我在他身邊待了三年,早已熟悉他的身體反應。
我使喚仆從拿來了我帶來的青草露,抹在我指尖,按摩著三皇子的太陽穴。漸漸地,我感到三皇子沒那么緊繃著了,開始放松。
這時,醫藥局的人趕到,我便退開。他們上前一把脈,擦了擦汗,說:“是黑癘毒,我們已經帶了解毒丸藥,給大人服下即可。”
刑秉義問:“不嚴重吧?”
大夫給三皇子喂了一顆藥,說:“幸好此前用白花丹阻遏了毒勢,否則我們還可能趕不上。”
刑秉義“哦”了一聲,看了我一眼。
三皇子被扶進了轎子,由李益護送走了。
王粲到刑秉義耳邊說了幾句話,之后對我說:“今日多謝姑娘出手相助。姑娘想必也累了,便先回去歇息吧。”
我只得答應,控制住自己留戀的眼神,登上馬車離開。
馬車沒有回春景樓,反而到了一個沒見過的小院子。我一下車,就被兩個人高馬大的侍衛攔住。
“姑娘,請你移步院內,靜候消息。”
我沒有多加理會,直接走了進去。兩個侍衛反而蒙了。
我進去后沒多久,大門就從外面被鎖上。
三皇子遇刺,是大事,關系宮闈陰謀。老練如刑秉義、王粲,肯定會封鎖消息。過段時間,等上面決定了處理的方法,就會把我放了。
目前來看,滅口的可能性不大。
而且說實話,比起那幫武官,公子下黑手的可能性更大。
原來我三年來侍奉的,是當朝三皇子,麗妃之子,蕭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