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界的某一處盡頭，是地府的出入口。地府是修士亡魂所歸之處。

盡頭的盡頭叫作歸墟，一般是亡魂以外的魂魄關押之處，這里的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這里是所有界位中最安靜的地方，每日出入的只有各班無常。

今日甲班的無常收工早，哼著歌，搖著鼓，一如既往跨過鬼門，越過奈何橋，同旁邊的鬼差打招呼。奈河夾在開滿白花的兩岸間靜靜地流淌，河底映著干凈的白石，橋邊熬著沒有香氣的湯。魂魄們排著隊，神情百態，逐個舀湯喝。湯入腹中，他們統一變得淡漠，形態復歸嬰孩。鬼差們搖著撥浪鼓，嬰孩們便循著鼓聲踏入輪回鏡。

“再見，再見，祝你有個好人生！”甲班的無常一一祝福著。

河邊，一嬰靈正朝他們招手，笑得燦爛。

無常見了她，歌聲便卡在喉嚨里，將嬰靈塞入懷中便往孟婆處跑：“姑奶奶你怎么又亂走？給別人發現了你才開心是不是？”

“有什么關系嘛！這么多回了，我還不是好好的，你們兩個膽小鬼就不要擔心了。”嬰靈手指著蒼白的臉頰對他們“略略略”地調侃，充滿血絲的大眼睛滿是不在意。此刻她將他們帶回來的玩意兒搶過來，卻很失望：“怎么又是撥浪鼓？十多年了你們還當我是小屁孩呢？”

“拜托，這里是地府，撥浪鼓是唯一可以蒙混過關的人間玩意兒。”黑無常指著遠處的鼓聲，“別人要是發現陽間來的其他東西，別說你得去歸墟，我們也不用混了。”

“得了吧，就是你們膽小而已。”嬰靈“切”一聲，卻也歡快地搖起鼓來。“卜咚卜咚”，河里傳來回音。

兩個無常已經習慣了她這副德行，不與她多嘴。還不聞孟婆聲音，轉頭見老人家正在專心地翻著生死簿，視線飛快地掃過一串串人名與數目。

黑無常好奇地湊上去，白無常則被嬰靈叫去陪她一塊兒玩。

此刻，孟婆盯著其中一頁，若有所思。

“莫非孟老已經決定了人選？”

孟婆未曾答話。嬰靈百無聊賴地玩，看著遠處，又開始抱怨自己怎么不能像其他魂魄一樣穿過輪回鏡。白無常打著哈欠，與她重復從前的對話。

“因為你是重靈嘛，你的另一個魂魄蘇醒了，就不能入輪回了。沒給你送去歸墟是婆婆可憐你，知足吧。”

“那就不能讓那個魂魄消失嗎？真耽誤我。”

“天道說的，不能殺魂魄，否則會有很嚴重的懲罰哦。”

“這天道也真是的，要我非給它改了不可。”嬰靈努努嘴，習慣性地抹了抹嘴角邊遺留的淡淡血跡，再扣扣胸口留下的一塊青黑，“真討厭，怎么就讓我另一個魂魄醒了呢？是我死的時候嗎？”

“對呀，據說重靈的另一個魂魄，會在本體遇到危險的時候蘇醒。”

“都怪那個殺了我的人，也不知道那個人死了沒有。”

“……應該死了吧。”

“是誰幫我殺的？”

“……這我怎么知道呢？別惦記啦。”

“哎呀，我好想去人世間啊！”

這時黑無常叫他們別說廢話了，孟婆有事找。

嬰靈仍不耐煩。然而聽了孟婆的話，她驚了。

“孩子，我承諾讓你重新為人，如今可以實現了。”

白無常不可思議。孟婆立刻讓黑白無常到塵世間去一趟，把嬰靈生前的血紋白玉取來。兩人一路朝東，黑無常神情復雜：“據說二魂合一的重靈有奪舍的本事，可以占據他人的身體，趕走原來的魂魄。孟老選中了一個因心病而只剩幾天陽壽的凡人，讓小娃娃奪舍此人。”

“這……”白無常露出訝異狀。黑無常思來想去道：“孟老說奪舍乃不正之道，不過生死簿上的陽壽不會改變，又以魂魄離開身體為死。既然那人不愿再活，若小娃娃能替其過下去，不完全是壞事。不過小娃娃性子與那人不同，孟老說要好好教導一下，也不知道她會不會聽。”

白無常只是嘆氣。

玉取回來了——與其說是玉，不如說是一塊長命鎖狀的灰色石頭。因重靈已失去生命，玉自然也失去生機，回到石頭模樣，死氣沉沉。

但魂魄還是寄居里面，保持沉睡狀態。白無常搬來一盆藥水。聞到這氣味，那石頭便發出亮光。恢復白玉狀態時，魂魄便出來了，長得跟嬰靈一模一樣，已經睜開了她圓圓的眼睛。只是神色迷茫，不會人言。

孟婆開始施法。

玉和藥水都是二魂合一的引物。發光的白玉懸浮在藥水的上方，緩慢旋轉，紅絲迅速游動。嬰靈和她的另一個魂魄被籠罩在光芒之中，在藥水里緊緊相擁。四目緊閉，如同在母胎中安睡，也慢慢地隨玉而轉。

直到無常被光刺得睜不開眼睛，二魂合一便已完成。

合一的魂魄化作了一只幼小的通體晶藍的鳥雀，尾巴已有鳳尾的雛形，在空中一晃一晃，帶出一片美麗的藍光。

嬰靈道：“奇怪，我怎么變樣了？”

“二魂合一的重靈死后，魂魄會化為飛鳥，你們祖宗便是如此。”白無常將水盆全部搬走處理。

“祖宗？我還有祖宗哪？”嬰靈好奇道。

黑無常只好道：“對啊，你的祖宗死后化為杜鵑，還在守護一方百姓呢。你出去后記得多做點好事，別辜負了你祖宗的好名聲。”

“行吧。”嬰靈開心起來。

孟婆將嬰靈叫過來，繼續囑咐這囑咐那。嬰靈正上下飛舞，不知聽進幾許。

終于囑咐完了，孟婆盯著嬰靈，生出憐愛和不舍之色。她拭了拭眼角，背過身去。

“你倆帶她出去吧，還有，記得把玉還回去，以后與她無關了。”

黑無常接過那塊白玉。白玉重新變回石頭的樣子。只是跟初時的純灰不同，上面定格了蜿蜒的血絲。

……………………

嬰靈迫不及待地飛在前頭，無常在后面追。眼看她要穿過界位之門，黑無常急得大叫：“走錯啦！走錯啦！是右邊！”

藍鳥卻已如離弦箭般穿過了左邊的界位之門。

黑無常扶額，埋怨白無常：“就不該聽你的讓她自己飛。現在好了，她去了修士界而不是凡人界。”

“趕、趕緊追吧。”

嬰靈飛得極快，他們許久才追上。得知走錯了地方，但嬰靈不打算現在折返。

“婆婆說了還有幾天呢。這修士界的事情我也蠻好奇，先讓我逛一逛再說。”

黑無常不想答應。但白無常勸他應下，否則按嬰靈的性子，鬧僵了可不好辦。見二人不說話，嬰靈便問起殺自己的人，說要去那人墓前走一趟，完了還想看看自己父母是誰。兩人又尷尬起來，黑無常不停地撞白無常的胳膊：“別跟她提起這些，否則沒完！”

白無常只好胡謅幾句，并嘗試其他話題：“我知道修士界現在哪些地方最好玩，你要不要隨我去看一看？”

嬰靈果真被轉移了注意力，嚷嚷著趕緊出發。

白無常便在前頭帶路，從北地開始，一路南上。大到亭臺樓閣、山河湖海，小到一草一木、一花一葉，幾乎看了個遍。只可惜嬰靈終究是個魂魄，除了視覺與聽覺，其他三感因為沒什么修為而完全不通。因此經歷了陰晴雨雪、看到了美酒佳肴也無任何體驗，這使得她為人的想法愈發強烈。

然而她還不打算折返。之前去完白無常口中“四大門派”的九庭，記得那里到處是緊閉的門，路七彎八繞，為數不多的修士們在其中穿梭飛行；而后又到了大風陣陣的終烏山，這里很是宏大，密密麻麻的人卻跟螻蟻一樣小，正和一只大妖孜孜不倦地對戰；眼下正在一片深綠的凌云宗上空，下頭傳來各種各樣打斗的聲音，說著許多她聽不懂的語言。她開始對“修士”生出了一些興趣。在地府時，孟婆喜歡關注凡人界的事而不是修士界的事，所以幾乎不與她說這些。

“什么是修士啊？”

“修士嘛，就是通過修煉法術、練習武功而增長修為，可以打妖魔，也可以長生，到了一定修為可以飛升。”白無常解釋著，“不過近來修士的陽壽反倒不長，因為打斗多，早早失了性命，也是可悲。”

嬰靈問：“剛才三個大門派和其他小門派里的人，舞弄著刀槍棍棒，或者盤腿坐著，就是在修煉啰？”

“對，修煉之法千千萬萬。同道之人走到一起就成立了門派，門派里人傳授人，互相交流切磋，修煉得可以更快。”白無常說得興起，“這個修士界還有專門切磋武法的大會呢，叫作‘登天試’，是四大門派和散修輪流舉辦的斗法大會。拿到第一名的還能飛升成仙！現在就在進行，去看看？”

三人遂往東北方向飛，來到一個叫元寶城的地方。這里果然布置著好幾個擂臺，斗法的場面令人驚嘆連連。

嬰靈在上空觀望許久，興致盎然，不停地問無常這法術是如何發揮的，那武功是哪門哪派的，還要與其打賭誰能獲得勝利。無常所知雖然不多，但也不減嬰靈的興趣。此刻她心中忖度：且不知做凡人究竟是什么感受，但我就想先體驗一下當修士的日子，這里高手如云，如果奪舍他們，不也挺好？

她仔細看著下方，挑選起來。然而越看越眼花繚亂，一會兒覺得這個法術多，一會兒又覺得那個武功好，越挑要求越高，最后想要個全才。然而又哪有什么真正的全才？于是又陷入糾結中，問道：“那個那個，之前登天試拿第一的有哪些人啊？給我報幾個名來。”

白無常托著下巴回想著：“我記得終烏山的最多了，什么來復、博果、莫蒼狼、屠云西、醍醐、呼延嘯……然后是望天教，隋沖和、冷含青……對了，現在的狀元年紀越來越輕了，望天教的沈郁十四歲就拿了第一，厲害吧？還有他的師弟舒懷謙，二十歲出頭，還有他妻子孟留夷十七歲，她也是九庭的人呢……”

她說得唾沫橫飛，嬰靈聽得頭暈，打斷她：“你直接給我指指是下面哪幾個？”

黑無常大約看出了她的心思，一把拍下白無常的手：“時間不多了，這里不遠處是東寰，還有一個望天教沒有去，趕緊的吧。”

見嬰靈沉迷觀戰不愿動身，黑無常只好道：“如今天下最厲害的修士沈郁，就是來自望天教，你難道不想去那里看看嗎？”

“走！現在就走！”嬰靈果斷飛在了前頭。白無常一臉懵，指著下頭：“老黑，你說的那個沈郁不就在元寶城看登天試嗎？怎么……”

“閉嘴吧你！別忘了我們到底干嘛來的。”黑無常催著白無常去了。

不一會兒到了東寰山上空，只見幾座翠峰相繞，猶如于蒼翠之間盤踞的一條青龍。正中那座山峰之頂正像龍首，昂然視之。黑無常對嬰靈說道：“這個地方叫龍首峰，是這門派最氣派的山峰，最厲害的修士就住在上頭，你就在這兒看會兒他們門人修煉吧。”

而后黑無常忽然緊張起來，見白無常也皺起了眉頭，便囑咐道：“這里的氣息不大對勁，恐怕連我們也會傷及。我得快點去還玉了，你看著小娃娃。”說罷便鉆入連綿山中。

嬰靈俯瞰山峰，卻覺得山上真是安靜，身著藍衣白帶的門人們都在習武場上修煉，心無旁騖。

白無常打了個哈欠。嬰靈見狀生出疑問：“老白，你說這四個門派就是修士界最有意思的地方，可我總覺得缺些什么。比如九庭看著就很陰冷，終烏山呢雖然很寬廣，但也顯得凄清，剛才去的凌云宗吧又太鬧騰，打個沒完。現在這個望天教人倒不少，可是又太平靜。如果待在里頭做修士，也真是沒趣。”

“啊？”白無常搖搖手指，不以為然，“話不能這么說。你不是里頭的人，當然體會不到他們的感受。其實哪里都一樣，一般呢都是冷中有暖，凄中有樂，鬧里有靜，靜里又有波瀾，都還是很有趣的。”

嬰靈若有所思：“當真？”

“當然了。那退一步講，門派里確實也會有些束縛，不喜歡的話，也有很多人做的是散修，獨自在外修煉的……”

白無常正說著，耳邊響起什么聲音。轉頭一看時，嬰靈居然飛遠了。

“喂！姑奶奶你去哪兒？”白無常匆匆追去。

嬰靈忽然間加快了速度。原來適才白無常說話時，她總覺得有誰在看自己。尋了一陣，終于跟龍首峰習武場邊上一個坐著的女孩對視上了。

盡管距離很遠，但嬰靈確信那女孩在看她。那女孩目不轉睛，突然朝她拋擲一物。

貌似是一塊石頭，但拋擲的高度有限，很快就掉下去了。嬰靈忍不住嘲笑她，卻不想那女孩御劍朝她飛了過來。

嬰靈眼看女孩離自己越來越近，要來抓自己，下意識地朝遠處飛走了。

這一飛，偏離了望天教所在的幾座山峰。再看腳下，一片青綠中有一抹雪白。靠近后可見梨花飄舞，中有裊裊炊煙。

嬰靈見此處景色絕美，沖身后的白無常道：“咱們去這里吧。”便一頭扎入梨花林中。

“喂！喂！”白無常早已跟丟了嬰靈。可等進入了此地，也便忙著驚嘆了。

……………………

嬰靈一路穿花拂葉，來到盡頭一座村莊。村中閑散坐落著幾間房屋，種植著各種各樣的樹木，田野分布周邊，一條小河蜿蜒而過。有村民浣衣、洗菜、做飯，有放著風箏而過的孩童，遠處還有瑯瑯書聲。有人見了嬰靈，熱情地上來撫摸她，她欣然接受了。

繼續前行，茂密的梨花樹下有一間幽雅樸素的小屋，從中傳來悠揚悅耳的歌。嬰靈聞此歌聲動聽，不似地府成日回蕩著哭腔，也不似山外打斗聲遍野，便好奇地飛入其中。她見一女孩正在燒水做飯，不遠處還攤著一本書，一個花瓶插著白梨花，另有一個男孩在后門口擇菜。

女孩看到她的時候，新奇地向一旁玩耍的弟弟道：“阿泉快看，好漂亮的小藍鳥！”

小男孩跑過來，歪著頭打量了一會兒，接著嘻嘻一笑，想要來抱她。

“干什么。”嬰靈靈活地朝側邊一滑。盡管沒有三感，但是她能夠察覺到這里氣息清爽；盡管兩姐弟其貌不揚，他們的笑眼卻令嬰靈感到舒心，不似剛才東寰山上那人，只會緊緊盯著她。

“你是山上來的仙獸嗎？”女孩朝嬰靈靠近。

“不是。”嬰靈圍繞著女孩的身體，再繞著男孩的身體。從他們的反應中，她發現男孩是個啞巴，女孩則沒什么問題。

不知為何，她越看越中意。

晶瑩剔透的淡藍靈氣隨著它的翅膀瑩輝般灑下，漸漸圍繞了女孩周身，一瞬間，沒入了其身體。

瑩輝暗淡消逝后，女孩愕然，接著便失去意識倒在了地上，胸前別的一朵白色梨花跌落一旁。

等無常摸索進那個小村莊，見到一戶人家中一個女孩倒在地上，一男孩驚恐地搖著其身體，里面發出嬰靈哇哇亂叫的聲音時，就知道來晚了。

“得，惹事了。”黑白無常本就死白的臉色更加死白。

嬰靈道：“老白！老黑！我出不來了！”

“重靈奪舍別人，難道還是你想出來就出來的啊？”黑無常扶額，指著白無常，表示都怪你沒看好她。

嬰靈叫道：“不是啊，我好像也沒有奪舍她，不然我現在應該能控制她的身體了對不對？”

白無常也覺得奇怪：“誒？還真是……誰叫你這么魯莽地去奪舍？現在好了，我們也幫不了你。”

“那我剛才喜歡這個人嘛，比那些無聊的修士好多了，可誰知道會是這樣啊！”嬰靈哭道，“那你們殺了她，放我出來。”

無常倒吸一口冷氣，指斥她自己胡來，表示得回去跟孟婆匯報此事。

黑無常再次一警覺，因發覺那男孩指著他們二人，著急地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響。此刻又是感知一緊，忙拽著白無常走了：“這個啞巴竟然能看見我們鬼差，果然不是凡物，快走吧！”

“真……真不管他們了？”

“管不了！而且你沒發現奇怪的氣息離這里越來越近了嗎？還是先保全自己要緊！”

白無常同樣察覺到不對勁，只好匆匆地返回地府去了。

日漸西斜，躺在地上的女孩許久未醒，男孩只得跑去找鄰居幫忙，只留嬰靈繼續哀嚎。廚房中的水已經燒開，灶臺的火依然點著。不知何時，門口又出現了一個身影，輕輕掐訣，熄滅了灶臺的火。

嬰靈透過女孩的身體一看，一個身著望天教服飾的人正走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