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最后一本書放入書架,沈聆霂差不多整理完了自己的住處。還有一架焦尾琴在門外,陳軒璃正在彈著玩。
陳軒璃昨日才被解除禁足,一早就撒丫子跑來這里等她,要幫她一起收拾,沈聆霂見她收得累了便要她休息,陳軒璃心猿意馬,尋別的樂子。
沈聆霂聽到那斷斷續續的琴聲漸入佳境,現已十分流暢,只是意境不明,聽著不免迷惘。她回頭看到另一處素凈的床鋪、桌椅、架子、柜子,上面空空蕩蕩,得知墨夕早已搬來了,但并沒有什么來過的痕跡。
沈聆霂今日也沒有見過墨夕,嚴靂也早就通過傳送陣回去了,蒼云峰的每個習武場上也沒有她的身影,不知道她去了哪兒。墨夕答應了自己要幫忙一起修煉,雖說這幾日沈聆霂還在養傷,但是許久不見人,這也令沈聆霂覺得奇怪。問了鄰里幾個住處的門人,都說見到墨夕已經是幾天之前的事了。
正當她疑惑這些事的時候,琴聲不知何時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幾人不甚友好的說話聲。
“你別靠過來!你找她什么事?”
“你也在這兒?一個是連霞峰的,一個是赤鵬峰的,怎么住在蒼云峰啊?”
“我原來的住處被火蛇妖燒了啊,赤鵬峰和連霞峰上屋子不夠了,你不知道嗎?”
“哦!想住這里就住吧。我要跟田韞貞說話,問她要一點她的血。”
“要什么?——你袖子里藏了什么?停!”
門外,陳軒璃袖口閃出匕首的銀光。柳素安見狀,撲來要把田韞貞拉開。
但她還沒碰到田韞貞,就見沈聆霂閃身而來,一把擎住陳軒璃,從其手中奪過匕首,熟門熟路地丟進了錦袋。
陳軒璃連連叫痛,又溢出淚來,沈聆霂鐵青著臉,也不曾松手。田韞貞嚇得僵在原地。柳素安心中不平,質問她到底要干什么。陳軒璃半喊痛半急道:“聽聞她的血很好,我看看能不能讓我的體質恢復一些!柳素安,這么好的藥材,難道你沒要來存一點?”
氣氛一瞬間凝固。
沈聆霂和田韞貞的胸口都起伏得厲害。陳軒璃察覺后,聲音輕了一些:“算了。”又對田韞貞道:“你緊張什么?我并沒有要對你出刀,想讓你自己動手的。其實我就想要一點,一點點血就好。不過你既然害怕,那按照道理我就不要了。”
“你……快滾吧,你這個瘋子!沈師姐,你不要把她帶來人多的地方了行不行?”柳素安擋在田韞貞身前。身后的田韞貞已逃也似的跑進了自己的住處,想要關門,但因柳素安在外頭,只將門半掩著。
柳素安“哼“一聲,“嘭”的關上門。
“莫名其妙,我又不找柳素安,她那么大反應干嘛?”陳軒璃偷偷地在掰開沈聆霂的手,卻見沈聆霂眼睛紅了,臉色一片灰暗,顯然是氣郁胸口,一時發不出聲音來。
“霂姐姐?我……我又做錯了嗎?”她似乎不解。
沈聆霂沒有放開陳軒璃,默不作聲地將琴收進屋子,而后拽著她飛往蒼云峰頂去。那陳軒璃見沈聆霂一言不發,反而著急起來:“霂姐姐,我被關了幾天閉門思過,我現在都是三思而后行的,沒有胡來!……哎呀你先松手好不好?我也沒有逼那個田韞貞啊!再說她為什么可以給別人血,卻不肯給我這個病號呢?”
沈聆霂停下來,一口氣卡在喉嚨里,終于道:“她給了誰?”
“具體我不知道,但反正我今天去找李決明的時候,他們五禽堂和抱樸閣都聊著她的體質呢,說在藥庫里存一點她的血,總是沒錯的。”
“聊的人多嗎?”
“我見到的就那么幾個醫修,但聽起來好像都知道了。哼,這消息竟然不是我最先得知。”陳軒璃撇了撇嘴,“我還奇怪,那個柳素安裝什么呢。”
沈聆霂感覺靈臺一片模糊。她清楚地記得沈郁曾囑咐過自己和陸景、宋源尋幾人,不要將田韞貞的體質張揚出去,所以除了掌門、峰主和他們幾個徒兒,理應沒其他人知道她的體質才對,而今卻是傳揚開了。
她當即在傳音符中說明了情況,提醒了黃芷越。轉頭見陳軒璃還是疑惑和不以為然的模樣,沈聆霂的氣不打一處來,她鄭重地道:“不管五禽堂和抱樸閣出于什么考量,總之你不能做這樣的事!田韞貞是人,不是藥材,你不能問她要身上的任何東西!再說了,你的病自有對癥的藥,有李平誠爺爺和李決明幫你看,晗兒現在也醫術漸精,關田韞貞的血什么事?”
陳軒璃見沈聆霂嚴肅、生氣更甚上次,一下子愣住了。但聽到她說起藥,漸漸的呼吸急促起來,紅了眼睛滴下淚,叫嚷道:“什么藥?什么對癥?我看根本不對癥!你們欺負我不懂醫術,可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我已經查了典籍了,那藥不好,我不會再吃了!”
說著跳下沈聆霂的劍,自己從錦袋里幻化出寶劍來要飛走。但是她氣急攻心,運氣不穩,還是掉到了空曠的山道上。沈聆霂急匆匆地追上來,要查看她的傷勢。陳軒璃甩開她的手,又哭又冷笑:“霂姐姐,我知道你們巴不得我摔死了,這樣就沒有我這個天生的惡人給你們惹禍,也沒人為了爭爹娘的關注欺負晗兒,也給那個天狗妖報仇了。我再把藥停掉,讓身體本來就有的毒發作,皆大歡喜!”
沈聆霂脊背發涼:“你在說什么胡話?什么毒什么停藥?快起來!”
陳軒璃冷聲道:“你不用瞞我,晗兒說漏嘴了,我全問出來了,他說我自胎里就帶了——”
沈聆霂連忙捂住她的嘴,環顧四周。山道上空空蕩蕩,但是空中常有門人御劍飛過。
“回屋里說。”她連拖帶抱地把陳軒璃帶回了蒼云峰頂。
遠遠就見陳軒晗從五禽堂回來休息,走在長廊中。他見沈聆霂和陳軒璃都臉色陰沉,走路都有些踉蹌,忙上去迎接。那陳軒璃推了他一把,忽見沈聆霂左手繃帶沁出了一點血,怔了一下。卻也抹抹眼睛,啞著聲音道:“我累了,我要去睡午覺。”木木地走出長廊去了。
沈聆霂堅持跟在后面,確定陳軒璃在床上躺下,才關了房門出來。陳軒晗已經搬來了藥箱,在亭子里等候:“霂姐姐快坐下,我給你重新上藥。早上素安才給你療傷,你肯定又用力了,切記左手一定不要使力。”
沈聆霂顧不得疼痛,腦子里都是陳軒璃剛剛說的話。她向陳軒晗詢問,陳軒晗才無奈地道:“是的,她已經知道了。她被爹娘關在房間里閉門思過,我給她送飯吃的時候,想要勸導幾句。可也是說著說著情緒上來,一時沒控制住,不小心說了真相……”
“真相?你全說了?”沈聆霂驚慌道。
“沒有沒有!我只告訴她體質的事,別的沒說。”陳軒晗連忙解釋。“我告訴她,這世上有一些人,生來就有一些怪異隱疾,你的體內有一股天然的‘惡毒’,這毒不傷己,卻會傷他人。還好我們家大業大,有法子調理這個體質,袁澈大哥認識海上的仙醫,求了一個赤子白露的方子來,吃上三十年,再加上旁人的管教,和自己入世調理,慢慢的就會轉性好起來。”
沈聆霂聽他措辭尚可。陳軒晗給她倒上茶,繼續道:“我說完這些,姐姐問我:‘咱們一母所生,那你有這“惡毒”嗎?’我說我沒有。我肺部的毛病和你的經絡不通之癥,是母親生產時遭遇一些變故所致,這你知道的。而那‘惡毒’乃是你的先天體質,命運使然。之前我們不告訴你,是怕你聽了難過,想等你長大些再告知,那赤子白露也只當作調理經絡的,和另一味舒經散配合著吃。”
陳軒晗說著,暫停了一下,復道:“我告訴她這些之后,姐姐不僅沒有激烈的反應,反而很平靜地說:‘難怪山上的人都說我本性為惡,都躲我遠遠的;難怪他們罵我怎么能做那些事,怎么能害你;難怪我連殺一只天狗妖,他們都要說我是虐殺,我自己從來沒覺得有什么。’然后她說她要好好把這些事情想明白。我還以為她真的懂事了,沒想到原來情緒都積壓著。大概是怕鬧了脾氣被爹娘知道,又被多關幾天吧。”
“若我是她,一時也難以接受這種與眾不同。”沈聆霂嘆了口氣,突然心頭涌起一陣猛烈的無力感,“可是,治了十多年了,為什么她的改變好像微乎其微?我記得兩年前她殺死生吃了天狗妖之后,被杜姨母罰得見了刀劍都不敢碰,可是你知道嗎?她今天袖子里藏了匕首,我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她沒有傷人的心思。”
她回想著過往陳軒璃的點點滴滴,越發消沉,掩面低語:“晗兒,我實在累的很,恐怕對她有心無力了。”
陳軒晗連忙道:“霂姐姐,我知道你最近本來就很低落。這段時日你先不要管姐姐,我會看著她。但是,你不要完全放棄她好不好?你知道姐姐最聽你的話了,她見了你,再鬧都不會鬧得多厲害。如果她知道你對她的病情沒有了信心,她也會放棄自己的。”
沈聆霂搖搖頭:“她哪里是聽我的話?她只是聽武法厲害的人的話。再說,今天不就鬧得厲害了?按照爹爹的說法,留兒不過是慕強罷了,其實你送她去見別的高手,像是阿景、袁澈大哥和瀟瀟姐,她也能安靜一些。不過是我只大她兩歲,她從前瞧著我練功,就代入了自己,來彌補她暫時不能修煉的遺憾而已。”
“不是這樣,真的不是!”陳軒晗急道,“霂姐姐,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姐姐再怎么樣心里也是有感情的,她不會只是慕強,否則的話,她待你豈不是跟待我、待阿景哥哥他們一樣了?她說她永遠記得,當初自己要被送走,是你請求留下她,就因為這個,她說永遠都不要離開你。”
沈聆霂緊緊握著手中的茶杯,心中震顫,越發酸澀。她知道自己同陳軒晗一樣,從小到大未曾沒有恨過陳軒璃,然而見了她,不知為何也總是不由心軟,也許是因為相處多而親近,也許是因為陳軒璃畢竟生得冰雪聰明,常能讀懂她的心思,又也許是她哭泣時看著著實可憐……因此總有一種情誼在。
至于陳軒晗說的那件事,很久遠了。那時陳軒璃三歲,因為過于鬧騰,曾要被沈郁送去自己的養父母處撫養,以減輕陳遠聞和杜若的負擔。沈聆霂自其出生時便時不時抱著她玩,得知后萬分不舍地追了過去,加上陳遠聞和杜若也終究不忍心,最終陳軒璃還是回來了,自此姐妹倆更加親近。沈聆霂想到這里,用袖子拭去即將落下的淚。
陳軒晗道:“至于你說的效果微乎其微,我想也沒有那么悲觀,雖然她還在做那些危險的事情,可是次數少了很多不是嗎?藥還是管用的。”陳軒晗說著忽然想起什么,找來了陳軒璃的藥箱,一打開,空空如也。
沈聆霂起身查看,皺眉道:“想是被她扔了。她剛才發脾氣說,那些藥不對癥,她不要吃。”
“不對癥?她說的應該是赤子白露。”陳軒晗無奈道,“她一定是自己查了醫書了,其實是對癥的,只不過其中有一味‘抑武花’,袁澈大哥曾說過有抑制運氣的作用,會讓姐姐感覺到經絡不通的癥狀有暫時的加重,但并不傷身,只是沒有辦法運行靈氣罷了。”
這個沈聆霂也曾經聽過,當時未曾上心,只簡單理解為副作用。而今聽陳軒晗這么一說,她仿佛明白過來:“莫非……那位仙醫就是不打算讓留兒成為一個修士?”
陳軒晗輕輕點頭:“我問過爹娘了,是這個意思,他們也這么打算。姐姐身份特殊,當今修士修煉又靠武功和法術,日日斗法不斷。爹娘說姐姐既是本性為惡,索性不要學武法,也免得給別人帶來麻煩,咱們照顧她一世就是了,若想她長壽一些,就吃丹藥。”
沈聆霂恍然大悟。這些話自己的爹娘都沒說過,看來是陳遠聞和杜若自己的打算。她不知道該作何評判,既覺得有道理,又覺得陳軒璃那樣好的靈根不修煉,甚是可惜。
“不管怎么樣,這藥姐姐還是得吃,我得下山一趟,去濟仁堂再取些藥材來,按照時間,應該新一批的藥材已經到了。”陳軒晗收拾收拾,準備下山。
沈聆霂見他有疲憊之態,這會兒本也是他睡午覺的時間,便制止道:“你還是好好歇著,只是取藥材,我去吧。”
“可你有傷,現在最好打坐靜養。”
“不礙事,再說我哪里坐得住,索性出去走一走。”沈聆霂見陳軒晗勞心勞力,明明常被陳軒璃欺負,卻無怨言,心中替他感傷。
她送他回房間,開門時見到陳軒晗書桌上擱置著幾本典籍,不由得動容。
“我和姐姐空的時候,又整理了一些功法出來,霂姐姐你看看能不能有點你要的線索。”
沈聆霂接過他的筆記,萬分感激無以言表,最終只道:“你們先養好身體,這原也不與你們相干。”
“那不是這樣,沈叔叔對我們那么好,管教姐姐那么多,我們怎么能不管他的事?”陳軒晗安慰了沈聆霂幾句,沈聆霂看著他躺下,方放心地離去。
她把筆記小心地放進錦袋。這幾日,她自己養傷期間也在不停歇地翻閱諸多書目,皆無所得,不由得長長嘆一口氣。此時又想到陸景說老羊并無回音,不禁生出登門造訪的想法來。
“阿景,我等下不去藏書閣了,我下山一趟。”沈聆霂送出一張傳音符,御劍去了山門口。
……………………
“幾樣現成的藥材早給陳峰主和杜前輩包好了,等了好幾天,沒想到是沈姑娘您來取。”
元寶城五禽堂下的醫館濟仁堂中,大夫楊柴胡正在幫沈聆霂打包陳軒璃的藥。“還有十兩悲天白蓮、一瓶子憫人月光、六兩溫心冰糖、一壇子無垢雪花再加一罐低眉清露,這些您等我去儲藏室拿。沈姑娘之前也來過,應該知道怎么保存吧?”
“嗯。”
楊柴胡拿了幾個特殊的錦袋將這些藥材一一包好,小心地交給沈聆霂。他是個話嘮,于是又講起杜若和陳軒晗如何交代他們去找尋這些冷門的藥材,幾個醫修又是花了多少力氣、費了多少心力才終于得來。沈聆霂雖知道藥來得不易,此番一聽,倒替陳軒璃慚愧起來。她仔細安置好這些錦袋,一定要給楊柴胡和幾個醫修靈石紅包,楊柴胡便收了,又笑盈盈地送了她一段路。
“沈姑娘著急走嗎?”他多問了一句。
“我還要逛逛,你回去吧。”
“好嘞,我好像有個問題想問來著,突然給忘了。”楊柴胡摸著頭,總算想起來,“咱們山上來了個叫墨夕的新門人,是吧?她最近在出什么任務呀?”
沈聆霂頓時打起精神:“她在出任務嗎?”
“難道不是嗎?都說她是奇人,還是個奇怪的人。正巧今早她來過濟仁堂,只有一個人,既不配藥,也不療傷,只買了些藥材去,說要自己配備。可我怎么聽說她并不能隨便服藥呢?而且這制藥一事極其講究,沒點專業知識做不成。雖說她很厲害無所不能,可這總不能自己瞎來吧……”
沈聆霂打斷道:“她拿了哪些藥材?”
“就尋常那些清熱解火的,尤其拿了很多梨子。我跟她說梨子外頭的商鋪多的是,咱們濟仁堂是賣貴了的,對內打折還是貴,她何必多花冤枉錢呢?她說既然來了就一并買一些,省的多跑了,再說她家人進城里來也喜歡買咱們藥鋪的梨子,說是又大又甜,最是上乘,錯不了,嘿,這倒是大實話,外頭的歪梨再甜也比不了咱們山下林子里的……”
“梨子?”沈聆霂覺得很熟悉。
“是啊!她說她可喜歡吃梨子了。”楊柴胡又道,“她倒是很熱情,跟我們說了一會兒話才走,對了,還問了我們最近是否有見到她的家人,她不知道火蛇妖作亂那天,是否有她的親戚不在家中,正好在外逃過一劫的,只可惜她說的人我們都沒見著,這話題傷人心,也就沒繼續下去了。你猜她接下來去哪里?她要去登天樓呢!”
沈聆霂兀自沉思著。她不記得嚴靂讓墨夕出任務去了,甚至還說如今墨夕身份特殊,最好留在望天教中,更何況要進出門派都需要在山門口碧臺軒處登記,剛剛自己出來,并沒有看到登記簿上有墨夕出去的記錄。既然出來了,詢問有幸存的家人倒也可以理解,但是拿藥材是為什么?
楊柴胡還在喋喋不休,沈聆霂迅速跟他告別,也往登天樓去了。
她本來就準備了一些禮物,要去送給老羊的,希望他可以稍微加快一下進程。這回正好也去瞧瞧墨夕來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