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
文敬正在翻書簡,發出噼噼啪啪的錯亂清脆聲響,“國子監,諸臣之子一起讀書。”
有人縮了縮足下。
“你有幾子?你兒可努力么?你兒努力有用嗎?為謀子嗣晉升之階,當竭力攻訐同僚,以謀能上庸下。”
有人開始擦汗。
“盡皆能人?好事矣,可開疆拓土。”
兩側人人瞧的出來,他意不在簡書,翻到雙目隱隱發赤,面色陰沉到有些狂亂。
“兄長,喝口茶湯吧。”坐在左側一席的文政轉著碗沿,要端起,又放下,干脆推出來一把。
文敬橫眉冷對,“我等懷抱妖童美婢,聽嬌妾美姬歌舞曲唱,遙想上古賢王君子,輕言去周存中。到底是看不清,還是不敢看清有日出地上,光彩耀己?”
“私守一家門戶,強分公國館籍成百余世家內藏,世家主彼此守望,豢養部曲肆意攻伐揮霍,于心可安?”
一時大堂內落針可聞。
有幕僚抬手,拿著絹帕,手一抖一抖的沾著額頭的汗,既想捂耳朵,又恨不得掐了自己人中,止了這股倒頭往后仰的勁兒,卻苦恨自己只有一雙手,正在擦汗——
嬌妾美姬,去周存中。
日出地上,光彩耀己。
強分公國館籍成百余世家內藏。
不想聽,偏偏字字句句鉆入耳中,烙入心神:
這……這字字句句,可是劍指……
文政輕嘆一聲,拿過了瓷碗,看著里頭濃稠的奶茶,生出幾分倦怠,又放下了。
大哥找他們喝茶,說要講點荒唐苦故事,為了壓他們苦意,甚至為此拿出了從老三那兒抄出來的甜奶茶。
年幼時他是喜歡和老三這么喝奶茶的。
西北來的上好奶料曬干磨成了粉,想要時便沖泡,還能往里頭加各式果料,飲一口清香,還絲滑果甜,喝不多時覺得膩了,老三又拿出了茶葉,泡好加煮在一塊兒。
這就正正好了,茶味解了奶膩,可惜又苦了些。
老三拍著胸膛保證,以后整些糖料就好喝了。
糖料到底沒整上就被父親拔了去,好一陣兒罵,又是罰跪了祠堂,又是抄書:路有餓死的人,有酒有肉有菜有果還不夠,竟要吃糖,學人家豪奢之風。
沒喝到的甜奶茶就此成了文政一段心事:
沒有餓死的人,是不是就能豪奢一點,喝碗甜奶茶?
不過后來撞上了一戶所謂的復古人家,拿米湯和茶湯曬干磨成了粉,到喝的時候,齊加了蔥蒜棗薄荷各料,一鍋雜燴,文敬勉強喝了一口,從此再沒碰過這等古用,甚至連老三那里也不敢去喝了。
文政喝了一口,別提絲滑果甜,只剩下酸苦的滋味充斥味蕾。
到感受到這股沖上天靈蓋的酸苦,也了斷了最后一絲糾結,放下碗,提聲,“外人也不是齊心的,何況偌大世間,習慣不一,難免要分了家業。”
“那是,反正我們無妨,諸君坐而論道,文雅清談,誰論政誰俗氣,誰溯古誰荒誕,誰君子誰木訥,今日生明日死,逍逍遙遙匆匆一世即可。”
這個朝廷怎么了?他也不清楚,不知哪年哪月的,回過神來,朝中已盡是各方名士,或是歸隱請出來的,或是恃才傲物。
哪怕調來做縣令,半個月前就該來了,他這個郡守一路等到了半個月后,再一問,四處游山玩水,攜美狎妓。
多問幾句,掛印而去了,對外盡說灑脫不羈,踩著他這個郡守做腳下青石,好像是他逼走了這等治世大才。
效果立竿見影,兗州三位王,東平,濟北,高平,人人伸出橄欖枝,欲求征辟。
同僚諷刺他不識珠寶,明珠暗投,百姓指點比劃,道他逼走了賢才,他對著不知道做什么的案牘發了愣,看著花團錦簇的歌功頌德文章,瞧一眼上頭問稅賦,看滿目哭訴貪官污吏盤剝。
迷迷瞪瞪的就喝起了酒:做什么,他也不曉得了,再不曉得了。
如今,卻不一般了,文敬實在好生學了問心之術。
問心叩問,設身處地,我若在其位,該如何反應。
心思圓通之下,涌出些懊悔,怪不得古之賢人都以治下文風為考評,若治下那群子野人也讀書知禮,個個如同家中東院婢女,曉得那縣令做過什么,罵的就該是那縣令了。
文人要臉,一旦聲浪滔滔,誰還敢與他來往,誰還敢辟他這等賢才?
自己位高權重,壓他一日,他永無翻身一日,平心而論,世人確實貫愛踩低捧高,再不會多看那止步縣令的小人一眼。
擊手入掌,又有了嘆息:世人確實愛那縣令,確實恨他無用。
世人無事,面朝黃土背朝天,日子過得苦楚又麻木,日日如此,代代如此,有他沒他一個樣。
那些個寫詩的作賦的,倚才獷誕,把詩作傳了出去,人人知曉不說,傳一嘴典故,跟別人講來,如此就能樂個整天。
文敬深吸一口氣讓自己靜下心,退一步越想越虧,還是一拍案怒道,“只為逍逍遙遙匆匆一世,他們何必管子女死活?自稱為子女冒天下之大不韙,卻又吝嗇心力不愿做些長久實務?豈非笑話?”
“訓兵千日,用兵一時!平時不訓,用時才知詰問兵將不能!哪兒來的兵?不過是群烏合之眾,是群會跑的丘八!”
說到怒處,一搡竹簡,拂落在地,又狠狠踹了一腳,踢了出去,“青丘,青丘守不住,青龍,青龍也留不住!”
“何為龍戰于野,全民皆兵,試問滿朝循古公卿,他們可解得出來嗎?可敢解嗎?”
文政默不吭聲直到湯碗一飲而盡。
龍戰于野,全民皆兵,眼前黑一陣兒亮一陣兒,回憶著最近發生的一連串事,仿佛有什么在從故紙堆的灰燼里爬出來,引得他胸腔鼓動,血液翻沸,連手也這熱血燒的酥軟了幾分。
仿佛置身于殊死搏殺的戰場,斷了根的枝葉明明羸弱,持續凋零,諸邪齊侵。
背后卻有日月發于東方,觸目所及,朗照處,分明盡皆王土。
盡皆王土。
文敬站在桌邊,身形搖搖擺擺一晃,悲切掙脫眼眶,“明明這般明顯,可沒人想解,世人愛的是姬周的古,坐而論道即可,夢中萬世不易,不愛日出東方的古,仿佛日出東方是為了滅殺他們似的,難道日出月明還能是為了殺人嗎?”
“世人皆知,月黑風高看不清路,才好殺人。”
有鎖緊眉頭的人差點摔了碗。
他們是文府豢養的幕僚,平時替太守處理案牘文件,對于各種典籍的研究,略遜于高門,遠勝于世人。
可這段時間一路走來,還是渾像聽了天書,扎了滿耳朵層出不迭的天家陰私。
想象里風起云涌,龍爭虎斗,還有一狐貍悄悄隱身,卻如明珠在側。
若是貿然生造也就罷了,偏偏人世間字字句句有零星古籍,頂著這無盡歲月,固執的烙下痕跡,仿佛能循著這些字句找回失落的流年,一窺水中日月。
雖然瞅得他心神搖晃,只想稱病告假,以心神脆弱的工傷換取太守一點點憐惜。
門外響起敲門聲,有幕僚燒著了似的起身,探頭往外一瞅,在外低聲交流一番,又背著手靠在門上,滿臉駭然,“太守,小姐來了。”
六個字乍起,驚起滿屋鷗鷺。
小姐有三個,但目前能來正堂的就一個。
其他人紛紛整理衣服,接二連三稱告退,在文敬揮手點引下紛紛躲去大堂后隔出來的內室,文政進了內室扒著屏風眼巴巴往外頭瞧,心下又多出幾分異樣的古怪:
怎么感覺自己才像是沒見過世面的女郎。
文敬不曉得文政在想什么,看著地上的竹簡,指頭伸了又蜷,到底撿起來,握在手里拍了拍。
過了片刻,兩邊有手推開門。
門白光逐漸展開。
當先看到一道瘦長身影,身著青色大氅,以木簪簡便隨手一簪,一襲寬袍廣袖被秋風拂拽,上下翩飛。
她把人留在了門外,緩步走過來,攬袖向正立在上首的文敬行禮,“女兒見過父親大人。”
文敬怔怔瞧著她。他年少走馬看花,俊杰風流,廣受吹捧,青年選官見識達官顯貴,見過不知多少男女。
容色好的無一日不可精細打扮,華服生輝,家境好的總是板正些,循著前人的腳步,好像給自己套了木框;
容色差的無一日不可精細打扮,衣服巧思,家境貧的總是板正些,靠著循古的規矩撐起脊梁。
可他沒見過這樣的人。
她不愛裝飾,仿佛帶著與生俱來的疏離感,冷冷清清的俯瞰人間,無情的審度著所有,不樂生,不畏死;
卻又像是最不守規矩的多情的妖,想燒著一團火,裹著他們掙脫下墜的藩籬,回到安然的青丘去。
若文常玉知曉父親在想什么,會報以呵呵:
果然還是太有錢了,沒見過窮的。
誰讓她作為大家閨秀,一身榮辱寄他人,根本沒底。
文敬瞅著她,十分嚴肅的臉上,雙眸有恍惚驚艷,又醞釀出些許恨意,壓不下情緒,拂袖,冷冷出聲,“你倒儉素……”
人愛紛奢,偏你不愛,龍戰于野,逆勢而動,當一輪轉眼西去,留不住的月亮。
卻又住了口。
自己也聽出來話語中有十分不悅,生出幾分悔意,但又張不開口。
“女兒確實不愛用,只是愛看……”文常玉意識到了什么,收口不言,生出幾分了然,上下打量自己一眼,展臂露出廣袖,“父親,我這衣服可是府里青緞做的,府里產出的最好青緞全是女兒的,您都沒有,您要的話,女兒可以給您打九折,九百貫錢一匹,哦,您再加三千貫,能讓女兒手下最好的繡娘設計并精心制作。”
文常玉說著,自行出了門。
再重新推開門進來。
門白光逐漸展開。
文敬抬眼,當先看到傳說中自己沒有的青色大氅,一襲寬袍廣袖翩躚,一幅之間,每一寸每一厘,寫滿“一千貫”。
文敬一聲呼氣,一聲吸氣,最后,醒悟似的微微折歪頭,捂住了眼,“不行,沒有用,還是儉素。”
文常玉低頭擾袖弄擺,“那當然,只怪這個穿在女兒身上,倘若父親穿呢?女兒作為窮困,拼命豪擲金銀才能換同一款布料呢?擱女兒眼里父親身上衣服就貴了。”
文敬:……
文敬饒有興味,“你買嗎?”
文常玉正色,呵呵一笑,“女兒又不是傻,跟您討就要到了,何必花這個錢?”
“那要是別家獨有,你家絕無呢?”文敬神色有些疏懶。
“看是什么了,要命的東西,我投他家去么,不要命的,我會拍拍自己腦子,不就這?”
文敬指尖一頓,氣笑了,“你竟也捧高踩低。”
“那是,除非跑不掉,或者去了別家血虧么,不然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誰還能守著無水無草無人的荒地,只為餓死?怎么就讓人疑心要餓死了,這是荒地自己該反省的事。”
文敬一時啞然,若有所悟,擊叩竹簡,“有一世家,家道持續低落,后來族中有能人,重新帶隊而起,撐起家業,你怎么描述?”
文常玉倒吸一口涼氣,“持續遇到無能的家主,家族高管也庸碌,產業被人家挖空,連生命安全都不能保障的情況下,導致手下離心,甚至因為跌破底值的家族信譽而主動離開。”
文常玉話鋒一轉,“不過因為同期別家家族高管能力有限,并不愿意接納大量失業人員,縱放他們在野地里四散,于是,原老家族待業者有決心各自重組重建,重新立足并擠占天下份額。”
她聲音不大,只是普通,盡顯沉穩鎮定的姿態。
她聲音很大,大到穿透了隔斷的壁,傳進了內室,木制隔斷后,諸人無不大驚失色,有人渾身抖得篩糠一般,腰間玉佩磕磕巴巴撞在木制隔斷上,就像此刻諸人的心跳一般。
文常玉抿唇,往那個方向瞄了一眼,確定不是什么奇異靈異,至少不是有立刻跳出來吃了她,這才慢慢緩下心來。
又眼巴巴看向文敬。
文敬表情平平,頷首,點頭,“好,為父看,我們能立足多少份額。”
隔斷后,傳來一聲“唔唔唔”,沖出一面色不正常發紅,精神矍鑠的中年人,板著一張嚴厲面容,“文太守,竟是我錯看了你,你要為一己之私,掀動戰火,陷天下百姓于水深火熱,陷我等于不忠不義?”
周圍拉拉扯扯出來了好幾個。
臉上還算體面,但文敬將女兒擋在身后,淡淡瞧他一眼,只覺得盡是不堪模樣,厭惡之色實在忍不住,傷眼似的別開,“你是何人?”
幕僚一口氣堵在喉嚨口,含怨看文敬,仿佛被渣了:
從前管理政務,處理雜務敬他一聲賓客,卻原來根本半點不留意,都不記得他。
文敬偏頭看一眼文常玉,“玉兒,你要怎么做?”
“昂,女兒想家里有糧食有產出,越多越好,糧食穩了,就能夠過更好的日子了,”文常玉清凌凌的目光隔著文敬瞅著那個人,“免得我家附近掀動戰火,陷天下百姓于水深火熱,導致人盡皆知我不忠不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