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若是壯漢，那飯量越發恐怖，飯甑蓋幾乎是不停歇的框框直響。

朱翾就遇到了這樣的情況。

吳九和他的兩個彪悍表哥，不僅吃完了一小堆成人巴掌大的饃饃，每人還灌了一大水囊的鳥蛋野菜湯。兩個壯漢吃完吃食，打了一個大大的飽嗝，然后身軀往后一仰，倒在了草地上，須臾，就響起了震天的呼嚕聲。

吳九見此，尷尬的摸了摸后腦勺，解釋道：“表哥他們是粗人，這些日子日夜輪守，實在是累得很了，還望朱大人切莫見怪。”

朱大搖了搖頭，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心想：也不知這三人是在樹林里蹲守多久了，和他當初蹲守一個逃犯有得一拼！

看朱大臉色和煦，吳九放下了心，繼續啃著手中焦脆的饃饃。饃饃表面被炙烤過，金黃鮮亮，一口咬下去，酥得能掉渣。吳九已經好幾日沒有吃過干糧了，之前全靠烤肉野果度日，如今啃著這泛著焦香味的饃饃，那虛虛蕩蕩的肚子總算是有了充實感。他滿足的長吁一口氣，再次贊道：“朱大人真是好福氣，有朱小娘子這么一個能干聰慧的女兒！”

聽人夸女兒，朱大的嘴角微微翹起。他轉頭看向不遠處忙碌的朱翾，自豪道：“那是！”

吳九不妨朱大并不謙虛，愣了一愣，轉而敬佩道：“朱大人，朱大人真是非同一般的人物，難怪大家都夸您呢！”

“夸我？”朱大挑了挑眉。百姓們一向視衙門的差役如猛虎，又敬又怕，他的名聲雖然比徐曹好一點，但也不至于到人人夸的地步吧？

吳九看朱大不信，連忙停下進食的動作，急急解釋道：“我說的是真的，之前那金銀盜竊案，碼頭都傳開了，大家都夸您英明勇猛，若不有您，案子才不會那么快就破了，賊匪也不會全被剿了。”說著，他就一臉后怕道：“幸虧有您，若是沒有抓到那些賊匪，興許不知什么時候，他們就不滿足于偷盜，而是改成攔路搶劫，那我們豈不是砧板上的肉，隨他們宰殺嗎？”

朱大訝異，吳九這話他還是頭一回聽，有些新鮮，也有些意外，他問道：“這是你想的？”

誰料吳九連連擺手，憨憨一笑：“我是個粗人，可想不到這些，都是我家娘子說的，我覺得她說得對。”

嚯，是個疼娘子的人。朱大看著憨厚的吳九，臉上終于露出了一個真心的笑容，轉而他拍了拍吳九的肩膀，叮囑道：“你家娘子的話，你平日里確實該聽。”

吳九狠狠點頭。

兩人正哥倆好，朱翾捧著一個布包過來了。

“吳大叔，我又烤了些野菜和魚，你看夠不夠？”

“夠了，夠了，多謝朱小娘子！”吳九站起身，雙手接過布包，連連道謝。

“這魚是之前那個發現你們的差役大哥特地下河抓的，他說嚇到你們了，真是對不住。”朱翾拍了拍手，坐在朱大身旁的一塊石頭，特意解釋道。

吳九點頭，轉而又搖頭：“當不得，當不得……勞煩朱小娘子替我謝過差大哥，實是我等三人行事魯莽，驚擾了諸位，該說對不住的是我們才是。”說完，他捧著布包有些遲疑，不知是該收下還是退回去。

朱大勸道：“沒事，你就安心的吃。”

吳九甚為聽朱大的話，大聲應了，繼續干飯。不怪他現在還在吃，之前大部分的干糧和蛋湯，他都省給了兩個表哥，自己吃得很少。也是朱翾眼尖發現了，因此特地又備了吃食拿給他。

一時間，這處安靜了下來，只有吳九咯吱咯吱的咀嚼聲，就像冬日里穿著鹿皮靴踩在厚厚的積雪上發出的響動。

見吳九吃得差不多了，朱翾詢問的看了一眼朱大，朱大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朱翾就問道：“吳大叔，你們怎么會大老遠的從河間縣跑到這魏家屯鎮來啊？”

吳九隨手抹了抹嘴，嗡聲道：“嗨，還不是為了那些野味兒！”

“此話怎講？”

“這事兒說來話長了。”吳九盤腿坐著，一副說書人的神情，開始講述他出現在這里的緣由。

“朱小娘子知道，我家的野味都是我從山里撿來的。因著新鮮，在碼頭賣得好。那日你給我夫妻二人出了主意后，客人就越發得多了，許多人慕名而來。我家娘子說，擺攤不是長久之計，于是我們就找親戚借了些銀錢，在附近租了一個不大的店鋪。”

朱翾暗贊，這吳嬸子果然辦事利索，有魄力，竟然能下定決心去租店鋪，看來是做好了長期經營的打算。

只聽吳九繼續道：“本來我們夫妻都做好了野味隨時會沒的準備，沒想到三五天，我還是能撿上一回。既然有撿，那就撿，天上掉下來的錢，不撿白不撿。”

朱翾道：“天既予之，我既受之。”

吳九有些懵，不太懂什么意思，朱翾就解釋了兩句。吳九一拍大腿，附和道：“沒錯，就是這話。”說著，他就反復念叨了幾遍，暗暗記下，心想回去要學給自家娘子聽。

“后來呢？”

“本來，那獵物都是在我家附近的山里，后來，忽而有一日，我發現獵物出現的地方漸漸開始遠離村子……”

“開始遠離？”

“是啊。”吳九嘆道：“那都是能換成白花花的銀錢啊，讓我怎么舍得，于是一咬牙，就繼續跟著。這一跟，就越走越遠。等到要離開河間縣的范圍了，我家娘子就不準我跟了，給我愁得，一晚上都沒睡著……”

“吳嬸子也是擔憂你的安全。”

“是啊。”吳九紅著臉摸了摸腦袋，繼續道：“本來，我也準備放棄了的，誰知隔日，我家表姨領著兩個兒子，哦，也就是他們，我的兩個表哥登門了。”

朱大一邊轉著手里的小木棍，一邊接話道：“親戚突然上門，怕是要托你們夫婦幫忙尋個差事吧？”

“朱大人厲害，一猜就中！”吳九滿臉佩服的看向朱大，點頭道：“表姨不知從哪里聽說我家做著大買賣，想讓我兩個表哥來幫忙……”轉而，他就有些哭笑不得道：“那些人也不知是怎么傳得，聽風就是雨，明明就是個小店鋪，偏偏說成了什么好幾層的大酒樓，我和娘子聽了，真是又氣又好笑。”

“不過，我家娘子帶表姨去看了店鋪后，表姨也沒有蠻纏，吃了一頓飯，就準備告辭。誰知，我家娘子一把拉住了她……”

朱大失笑：“看來，你這兩位表哥跟著你離開河間繼續撿野味，也是你家娘子出的主意了？”

吳九點頭：“對對對，我家娘子說，這樣一來，家里的事解決了，表姨的托求也可以答應，實乃一舉兩得！”

朱翾就道：“吳嬸子這主意好，所以，你們就一路跟著野味到了這？那你們應該還有人吧，否則那野味怎么送回河間縣？”

吳九猛拍地，大為夸贊：“沒錯。我家娘子有兩個族兄，他們以前在商隊做事，后來買了馬匹自己拉貨，雖然是小本經營，但生意也算不錯，我家娘子就請了他們來幫忙運送野味。”

果然有馬車，那就說得通了。河間縣離魏家屯鎮雖然有些距離，但五六日就可以往返一趟。更何況，吳九抓到的野味大都是活的，好生照料著，應該可以挺到回家，等賣的時候，還是新鮮的。

問清了吳九的目的，朱大心中就剩最后一個疑惑，他指了指草地上的兩個壯漢道：“你這兩個表哥，是不是做過響馬盜匪？”

吳九連忙分辯道：“好教朱大人知道，我這兩個表哥性情雖然憨直，但絕對沒有干過不法之事。”說完這句，他見朱大笑得意味深長，就訕訕道：“那個，那個，他們確實混跡過一段什么江湖，本想能出人頭地成為一代豪俠，但半路不小心被人坑到一個賊窩里去了。之后，之后賊窩被官府出兵繳滅了，他們倆就被抓到衙門里，糟了一頓牢獄之災……也是因為此，兩人有了案底，找不到事情做，表姨才帶著他倆上門來懇求。”

朱大心想：他就說嘛，之前那狀況，是個正常人都會先解釋或者懇求幾句，誰會一梗脖子就喊殺喊打、生死不懼？敢情是有先例。若真如吳九所說，那這兩個漢子就是性情憨直，但本性不壞，只因被人所害，故而誤入歧途，如今算得上是浪子回頭了？

“大人，他們真不是壞人，不然，不然我家娘子也不會答應他倆跟著我出來的。”吳九見朱大面無表情，心里有些揣揣，繼續焦急解釋著。

朱翾安慰道：“吳大叔，你別緊張，阿爹這是在想事情，不是不相信你。”

原來是這樣啊，真是嚇了一跳，吳九大大松了口氣。忽而，他又聽到朱翾問他：“吳大叔跟了這么久，想來應該知道造成那些野雞野兔受傷的東西是什么了？”

給他“送野味”的東西，吳九本來是不清楚的，但在他兩個身手還算敏捷的表哥幫助下，吳九見過那東西幾面。朱小娘子和朱大父女倆盤問他半天，莫非，莫非，他們此行就是為了它？

想到這里，吳九有些愣住，半晌，他才深吸了口氣，緩緩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