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七年(833年)
一片落葉晃晃悠悠的落在宋槿安的肩頭,她抬手輕輕撣去。“錚”的一聲青蔥細指撥下第一個音符,隨后用悲哀婉轉的戲腔唱出:“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唱著唱著眼淚泅入衣衫,來不及拭盡復又唱出下一句,這淚珠啊,似珠串一般怎么也斷不完,如泣如訴的琴音順著穿堂而過的冷風使萬物都沾染哀婉與憂悒,隨著最后一點余音散盡,院子內重新恢復沉寂。
宋槿安抬起暈滿水汽的眼眸,再次打量起眼前的院子----庭院破敗不堪,枯藤順著殘敗的門楣和窗簾蜿蜒而上,一片蕭瑟。
自從蕭敏出事后,她就再也無心打理了,想起初識他時,他提筆寫下“如花似葉,歲歲年年,共占春風,”一定沒料到往后他們會結為夫妻吧。
她嘴角溢出一絲苦笑----只是可憐了她的囡囡,小小年紀就要失去雙親,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過……
宋槿安這樣想著,卻放下手中的琵琶,走向廊廡,那里掛著的白綾是她最后的歸宿,她毫無留念的閉上雙眼,心底最后一絲嘆息是留給不遠處金玉堂皇,敗絮其中的皇城。
“帝王若是不貪歡,大好山河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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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蕭敏初識是在一個春日,那年蕭敏與我也就七歲,我和母親來參加李氏的春日宴,卻沒想到在這里碰到了她闊別多日的好友。
“誒,聽云是你嗎?”
那婦人聽到有人喚的字,有些呆愣的抬頭。看到一雙似盛滿盈盈秋水的眼眸望向她,里面似乎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是孟貞嗎…”
婦人有些不確定的喃喃細語。
我身后幾個姨娘倒先開了口。
“喲,這不是蕭夫人嗎?今日李氏竟也邀請你來了。”
“我……”
正當蕭婉不知所措時,宋韞初嚴詞厲色道:“住嘴,這兒還輪不到你們兩個姨娘說話!”
聽到訓斥,姨娘雖嘴上答應著可心底卻不見得服氣。
不過宋韞初才懶得看她們一眼,上前一步便抓住了蕭婉的手說道:“聽云,這些年蕭墨有沒有虧待你?”
聽到蕭墨二字蕭婉的眼神一下黯淡了。但很快她便抬眼沖母親一笑:“那肯定呀,瞧這敏哥兒,如今不也挺好的。”
說完還捏了捏母親手心里的軟弱,看上去格外親切。
母親這才注意到蕭婉身邊的孩子,長得白凈水靈,脊背挺拔如松柏,神情卻是淡淡的。聽了母親談論到他時也不過是不卑不亢地朝母親行了一禮。
“宋夫人好。”
這性格可是和那蕭夫人有天壤之別,也不知怎的養成了這個性子,我心里嘀咕著。
“這便是敏哥兒啊,沒想到這么大了方才都沒認出來。”
她輕笑著揉了揉蕭敏的腦袋。
“阿敏,去跟小闔玩一會兒吧。你母親與我有些事要聊。”
他抬頭看向蕭婉,似在征求意見,蕭婉淡淡一笑,便用嘴型說道:“想去就去。”
蕭敏這才轉頭對我說:“走吧。”
我愣了愣待回神時他已走遠了。
“喂,等等!”
說罷,我搶過侍女手中的紙鳶便追上去。宋韞初看著這副畫面心里十分慰藉。
隨后看上一旁的蕭婉還一臉擔心。便勸道:“聽云,甭管他們,讓他們自個兒去玩。我讓侍女跟著保管出不了差錯。”
說完她頓了頓,猶豫道:“你…還記得七年前的承諾嗎?”
蕭婉心里嘆了口氣,終還是提起了此事啊……
“七年前你與我說要是生了兩個女兒,那便是手帕之交,要是兩個兒子便結成兄弟,要是生了一雙兒女便等其成年拜堂成婚。可是……如今的蕭家怕早已配不上宋家了。再說我也不是因為小時候家族定下的娃娃親才過成現在這樣嗎?我擔心小闔也走上我的老路啊……”
----另一邊的草坪上。
“敏兒哥哥,我們放紙鳶可好!”
蕭敏瞥了一眼宋槿安手中的紙鳶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見有什么動靜。
“喂,我說你倒是過”來幫幫我呀,這紙鳶可是要兩個人才飛得起來的。”
“嗯?”
他聽到這話才慢吞吞的一過來臉上還閃著些許疑惑。
他就神情…我心里突然有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涌上來。
“你…難道沒玩過?”
“小時候倒也和同窗玩過,但我并未上手嘗試。”
“啊,那你小時候怎么解悶的?!”
我一臉震驚的盯著他下巴都快被驚掉了。
“習字,讀書,學弈,閑時便陪母親出游踏青賞花品茶。”
“這當真不無趣?”我歪了歪頭他便不說話了。
坪野上的風吹過兩人,他們靜靜地站著,周圍的世界似乎都凝固了。風悄悄地吹過,草葉輕輕搖曳,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陽光灑在他們身上,映照出淡淡的輪廓。
沉默在空氣中彌漫。
過了會我終是忍不住這古怪的氣氛趕緊另起了個話頭:“你們家不是武將家嘛,怎么感覺你那么瘦弱,一點也沒有武將的樣子。”
說這話本意是想活躍一下氣氛,卻不想蕭墨神色一變。
我看著他臉色不好,擔心剛剛說錯了話趕忙道歉。
他默了默只道了聲無妨。正當我以為他不會再開口他卻盯著遠處正在交談的蕭氏二人問道:“你覺得你父親待你如何?”
我愣了愣,隨后就快速說道:“那自然是極好的,他經常在外征戰,但是偶爾回家的時候也會記得給我帶一些喜歡的發釵配飾,還有他做的飯可好吃了,尤其是那芙蓉糕真是長安第一絕!聽我娘說當年就是那糕點俘獲了她的心她才同意和爹一起走的。”說著說著我還拿起指頭算了算。
“嗯……還有還有他常常把陛下的賞賜放到我后院中讓我先選…總而言之爹待我是極好的!”
蕭墨打趣道:“你爹待你竟如此好。”
“那是自然!”我不禁驕傲地挺起胸膛,卻也錯過了他眼底深深的悲戚----那不是這個年紀的孩子應該有的眼神。他的眼睛里藏著深深的痛苦,仿佛無盡的黑暗吞噬了所有的光芒。
“對啦,方才我說了那么多,你還沒說你爹待你怎么樣?”我偏頭看向他,發現他有些失神。
我繞到他跟前將手拿到他眼前晃了晃說道:“你在想啥呢?”
他這才回過神來,笑容有些勉強:“我父親也常年在外征戰,只是…不怎么和我說話,我倆也不太熟…”
意識到他話里有話我意識到這是他的秘密不能隨便打聽,于是就打斷他。
“哎呀,不高興的事情不想說就別說了…方才你說了那么多小時候做過的事情,想來書法自是不錯,不如我讓侍女把筆墨拿來,你在紙鳶上提字如何?”蕭敏起先還有些猶豫,但看著女孩期待的眼神還是點點頭。
我看著他糾結的模樣心里覺得好笑,趕緊趁他沒反悔雙手合攏笑道:“那就多謝蕭公子了。”
很快侍女將筆墨呈了上來,他嫻熟地用筆沾了墨汁便在紙鳶上寫下----如花似葉,歲歲年年,共占春風。
……
最后一片黃昏逝去,我隨母親走出李府,在車攆上我猶豫片刻還是問道:“娘,蕭敏的父親似乎待他不是很好。”
宋韞初今日與蕭婉談話后就一言不發,陡然聽到這話看她的眼神十分復雜。
起初她本不欲多說,但一想到蕭氏那些話她還是開口道:
“他的父親確實不是個好丈夫,天天流連于青樓后院,滿是胭脂味,但是他是我朝第一大將,和你的父親齊名。在將士們的眼中他們的名聲也是極好的。”
我終于知道了蕭敏未說完的話,頓時心疼起來。
他人雖是木了些,但是個好人,怎能如此被對待!想到這兒我有些憤憤不平地插起了手。
宋韞初看我神情便知我在想什么,淺笑道:“怎么,小闔心疼了?”
“才沒有…”
這話說的我都覺得沒底氣,臉上微微有些發熱。
宋韞初輕柔地刮了刮我的鼻尖,隨后環住我嘆了口氣。
我還在奇怪今天的母親怎么有些異常,不料下一秒她便問道:“小闔,你覺得蕭敏此人如何?”
“應當是好的…”我小聲答道。
“那你愿不愿意嫁給他呢?”
我只覺腦袋里嗡的一聲,思緒在這一刻完全停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