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清,是一位小有名氣的畫家。
但一次車禍,奪走了我用來畫畫的右手。
出院后,我入住了一個合租房。
我的舍友不會說話,她有一家花店,以賣花為生。
周圍人都叫她“花女”。
花女雖然不會說話,但她很是熱情。
第一天,我搬家時,花女見我手不方便,忙前忙后地為我收拾。
我不知道以后我該干什么。
我是一個殘疾人,打工,人家不會要我的。
收拾好東西以后,我說:“謝謝你,我請你吃飯吧。”
花女連連擺手,在手機上打字說:不用客氣,你叫我花女就好。
“好。”我沒有問她的名字
花女又說:我先走了,你趕緊休息吧,十點了。明天見。
“明天見。”我關上房門,坐在床邊。
看著這個新收拾出的房間,內心有一種莫名的情感。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覺得我僅僅只是在床邊坐了一小會,時針卻已經悄無聲息地走到了十二點。
我突然間又有點傷感,想去畫一幅畫疏解內心的愁苦。
可是我的右臂截肢了,我好像拿不起畫筆了。
我開始崩潰大哭,不明白為什么上天要奪走我吃飯的右手。
這時,房門被悄悄打開了一條縫,是花女。
我看著她健全的手腳,內心有點酸澀。
“花女……對不起,吵到你了吧,我這就睡。”
我想要擦干眼淚,但它一直流,不受控制地流。
花女進來了,她輕輕的抱住我,說:不要難過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不幸。但我始終相信這些不幸最終都會變成上天贈送給我的禮物,讓我變得堅強。
我沒有回答她,只是一直哭。
花女說:和我說說吧,說出來就好多了。
我沉默良久,終究還是將我的遭遇告訴了她。
她說:既然你用右手創造過輝煌,為什么不用左手創造一個奇跡呢?
“奇跡?”我呆愣地看著她,有一點點的醒悟。
她點點頭,輕輕的將我抱到床上,為我蓋上被子,關閉了燈,離開了。
我望著漆黑一片的天花板,內心的煩悶不知不覺中消散了。
我想我明天可以試試左手繪畫。
第二天早上,我起來時,花女已經離開了。
飯桌上有她為我準備的早餐,還有一張便利貼:
To堅強的林清。
記得吃飯哦。碗等我回來,我刷。當然,倒垃圾就交給你啦。
——堅強的花女。
我有些不知所措,以前沒有人會給我留飯的,從來沒有。
爸媽嫌棄我是個掃把星,一心一意地撲在弟弟身上。
右手殘疾之后我就被拋棄了。
我沒有了價值。
沒有價值的事有誰愿意做呢?
我用左手不熟練地拿起勺子,俯下身子,一口一口地慢慢喝著。
是綠豆小米湯。
很好喝。
吃過飯后,我看著放在門口打包好的垃圾,內心有些感動。
她其實是可以順手帶下去的。
我拿起垃圾,下了樓,扔在了大樓門口的垃圾桶內。
回來后,我找出畫畫的工具。
我用左手拿起一支狼毫,想要在紙上畫一個簡單的直線。
左手卻好像不聽使喚,畫出的直線總是歪歪扭扭。
我堅持練習了一上午,卻沒有什么大的進展。
左手因為一直運動而酸澀無比。
我聽見一聲門響,回頭,是花女,她回來了。
花女回來時,懷里抱著一束剛修剪好的洋桔梗,淡紫色花穗上還沾著一些晶瑩剔透的露水。
她看見我趴在畫案前,左手握著的狼毫在宣紙上洇出一灘歪斜的墨漬,像只掙扎的蝶,不想被困于這方寸的紙與墨中。
噗嗤。
她沒發出聲音,肩膀卻輕輕顫動。
那不是嘲笑,我分辨的出來。
我窘迫地把畫紙往旁邊推,指尖的墨痕蹭到袖口——那是我用右手時絕不會犯的錯。
以前畫工筆,筆尖能在花瓣上勾出七道不同弧度的筋脈,現在左手連圓都畫不圓。
花女把花插進窗邊的青瓷瓶。
她從花店拿來一罐銀箔粉。
她說:試試這個。
她蘸著膠液,在我剛才畫廢的宣紙上點染,歪斜的墨線頓時被細碎的銀箔包裹,像月光灑在蜿蜒的溪水上。
我愣住了——那些被我嫌棄的笨拙線條,在她手里竟成了星河流淌的軌跡。
我感受到了星河的蓬勃朝氣,那是獨屬于花女的。
從那天起,我的畫案上多了罐銀箔粉。
花女每天回來都會帶不同的材料:金箔、螺鈿碎片、甚至曬干的花瓣。
她總說:左手畫的線條有脾氣,像野地里的草,得用特別的法子馴服。
我漸漸發現,左手的顫抖并非缺陷,它讓墨色有了意想不到的結果,那些不受控制的頓筆,反而畫出了右手工整筆觸里沒有的生命力。
我愛上了這種生命力。
以前,右手畫的是技法。現在,左手畫的是感情。
我的感情隨筆尖流淌,化作一個個獨一無二的線條呈現在紙上,共同繪就一副獨一無二的作品。
梅雨季來臨時,我終于能用左手畫出完整的蘭草。
花女把我的畫貼在花店的玻璃上,配著剛到貨的蝴蝶蘭,竟引來不少顧客駐足。
有人問:“這畫賣嗎?“花女便笑著比出“不賣“的手勢。
那天傍晚,我在花店看花,聽見隔壁老嫗和花女閑聊。“丫頭,你爸媽和你大伯要是沒出事,看你把花店開得這么好,該多高興。“
花女正在修剪尤加利葉的手頓了頓,很快又恢復輕快的動作,比劃著說:“他們在天上看著呢,說我把繡球養得比去年還大。“
花女是外地來的,三年前,花女的爸媽出了車禍。
花女抱著幾盆花來到這里投奔大伯,大伯一年前得了癌癥,死了。
花女就繼承了大伯的花店。
我這才知道,花女的沉默并非天生。
三年前一場意外,讓她失去了聲音和父母。
花女的父母都在一所花城上班。
為了救命,花女一家人掏光了所有的積蓄,最后也只救下了一個。花女的爸媽痛苦掙扎一個月后,一起自殺。
花女的爸媽留下遺言:秀枝,去找你大伯,他會幫你的,我們對不起你。
后來她帶著僅存的幾盆母本花苗,來到這里。
她不讓這里的人稱呼她秀枝,更喜歡“花女”這個稱呼。
或許她不想面對過去……
入伏那天,我畫了幅《失語的花期》:畫面中央是束即將凋零的白玫瑰,花瓣上用銀箔勾勒出細密的裂紋,裂紋盡頭卻長出新芽。
花女看到畫時,手指輕輕撫過畫中玫瑰的裂痕,忽然從抽屜深處拿出個舊鐵盒。
里面全是她父母寫的花譜,泛黃的紙頁上記著:“白玫瑰謝時,剪去花萼三分之一,埋入茶渣,來年春芽可破土。“
“你看,“她在手機上打字,指尖有些抖,“所有枯萎都不是終點。“
窗外的蟬鳴突然變得溫柔,陽光透過玻璃,在她發頂鍍上一層金邊,像極了我畫中銀箔閃爍的光。
秋天的時候,我在花女的鼓勵下,報名了一個殘障藝術家聯展。
策展人看到我的畫時很驚訝:“用左手畫工筆,還摻著金箔銀箔,你這路子倒是新鮮。“
他指著那幅《失語的花期》,“這畫里的破碎感,比那些刻意追求圓滿的作品更打動人。“
開展前一晚,我緊張得睡不著,在畫室里反復調整畫框的角度。
這不是我第一個畫展,但這是我左手的第一個畫展。
我感覺像是去高考的中等生,心里七上八下的。
花女端來熱牛奶,手里拿著支新毛筆——那是她托人從湖州定制的,筆桿上刻著“妙筆生花“四個字。
“第一次見你時,哭著說拿不起筆,“她在手機上打字,屏幕光在她眼角映出亮晶晶的東西,“現在你看,筆桿都被你握暖了。“
開展當天,花女穿了件淡紫色旗袍,在展廳入口處擺了束剛采的洋桔梗。
很漂亮,紫色很適合她。我默默地想道。
我的畫前圍了不少人,有個坐輪椅的小姑娘指著《暮色蘭草》說:“姐姐,你畫的葉子會動耶!“
我這才發現,左手運筆時的細微顫抖,竟讓蘭葉有了風吹過的動感。
畫展結束時,《失語的花期》被一位收藏家買走了。
他說:“這畫里有破碎后的重生,像極了我們總要和不完美和解。“
我把賣畫的錢分成兩半,一半塞給花女:“沒有你,我現在可能還在對著空畫框哭。”
她卻把錢推回來,從包里拿出本畫冊——封面上是我用左手畫的第一幅歪扭的直線,旁邊貼著張便利貼,是她清秀的字跡:“致左手:你比右手更懂如何擁抱殘缺。“
冬至那天,我在畫室里支起畫架,想為花女畫一幅肖像。
她正坐在花店門口捆紅絲帶,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發間別著朵剛摘的紅梅。
我左手握著畫筆,墨汁在宣紙上暈開,忽然發現,那些曾經讓我崩潰的顫抖,如今竟能畫出最溫柔的輪廓。
我感受到畫筆傳達給我的愉悅感。
“畫錯了哦。“
花女不知何時走進來,指著畫中她耳后的紅梅。
“今天戴的是紅梅,不是千鳥草。“
她笑著去拿顏料盤,指尖不小心蹭到我的手背,兩人都愣了一下。
“沒有畫錯。紫色更適合你。”
窗外忽然飄起雪,落在花店的玻璃上,像無數片會融化的銀箔。
我放下畫筆,握住她沾著顏料的手。“花女,以后別再寫'堅強的花女'了。”
她疑惑地抬頭,我從畫案下拿出張新的便利貼,用左手歪歪扭扭地寫下:“To會開花的花女:今晚的紅梅和你一樣,都不需要堅強來點綴。”
她看著字,忽然笑了,眼里落滿了雪光。
我們誰都沒再說話,只是并肩看著窗外的雪,看它們落在青瓷瓶里的銀箔上,落在畫案上未干的墨跡里,也落在兩只交握的、一只曾失去方向、一只始終對他人盛滿陽光的手上。
那一天晚上,她告訴了我她的名字,雖然我知道,她也知道我知道。
“我叫淳于秀枝。林清,很高興認識你。”
后來有人問我,失去右手后最大的收獲是什么。
我總會想起那個雪夜,秀枝教會我的事:真正的重生,不是復刻過去的完美,而是讓殘缺長出新的花期。
就像我用左手畫出的第一筆歪扭的線條,秀枝和過去的和解,最終成了照亮整個寒冬的光。
淳于秀枝,很高興認識你。我叫林清。
謝謝你救我于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