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總是重復做著一個夢。”
心理咨詢的小房間里,身穿白色長裙的心理醫生坐在松軟的豆袋沙發上,安靜地傾聽著。在相鄰的座位上蜷縮著一個女孩,她望著天花板呆呆地說著話。
“在夢里我待在一個純白色的房間里,四面都是墻,但是總有一陣風從我的面前吹過,我四處去找,那陣風是從哪吹來的?總是找不到,在夢里我好像被吊起來了,又好像沒有,就這么望著天花板,又或者是地板.….話說回來,醫生,為什么咨詢室的天花板是藍色的呢?”
“這是你選的咨詢室,記得嗎?”醫生提醒道,“我們這里有各種各樣顏色的咨詢室,你選擇了這一間。你當時還說你喜歡天花板上的藍色,從深藍過渡到白?!?/p>
“是這樣的嗎?”女孩歪著頭想了想,最終搖了搖頭:“我不記得了,也許我說過吧?!彼D頭看向同側放在桌旁的時鐘:“現在幾點了,我感覺我在這里呆了很久很久了,也許我該走了,我沒有錢支付過久的時長?!?/p>
“時間不是問題,”醫生按住了她,阻止她看時鐘的動作?!氨绕饡r間,我們更應該弄清你的病因,況且我們這里的收費標準不是以時間來衡量的?!?/p>
“但是我沒有生病,我只是在做夢,總是做著同一個夢…..我找不到那陣風從哪里吹來,卻總是有一束光在我的眼前閃爍,我面前好像隔了一道鐵門,那扇門上卻沒有反射出我的臉,卻總是有一只巨大的蟲子,”說到這里,她厭惡地皺了皺眉:“我也不清楚那到底是不是一只蟲子,它有人的臉,那應該是一張老人的臉,很胖的一個老人,我能模糊地看到那張臉上的肥胖的褶皺,雖然它長著類似人的臉,但是它絕對不是人,我看不到它的四肢,它的身體也是由褶皺起來的肉構成的,一節一節,身下淌著渾濁的粘液……”她干嘔了一聲,醫生為她遞上了一杯水。
“還能想到什么嗎,或者你能把它畫出來嗎,我可以為你準備紙筆。”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醫生站起來,走到一邊的桌子上拿起了紙筆,遞給女孩。
女孩接過筆,筆尖散發出一條激光,自動在紙上作畫,但紙上沒有出現女孩描述的場景,紙被涂黑了。
“抱歉,我想我畫不出來。但我可以再想想?!迸⑼嶂^想著,而在心理醫生的視角下,女孩的脖子彎折成了一個直角,然后慢慢地拉長,拉長,細細的脖子帶著一顆美麗的頭,旋轉著上升,一直頂到了天花板上,發出了“咚”的響聲。醫生眨了眨眼睛,女孩的脖子和頭又好好地安在肩膀上。我應該保持安靜,這是正?,F象。醫生這樣想著,雖然她隱約感覺這場景下似乎有什么早已脫離了“正常”的范疇。
“我想我有一點思路了。”筆尖的激光又動了起來,它將那張涂黑的紙又涂成了藍色,然后在上面畫出來一條巨大的長著人臉的毛毛蟲。全程,女孩都沒有動手畫過一筆。她將畫作舉起來面向醫生,激光將線條與線條之間組成的空間鏤空了,像是一個個小格子,她從小格子里看醫生,醫生的臉被小格子割成了一塊一塊的。
“就是這個!”女孩驚叫了一聲,她震驚地看向醫生:“我在夢里也夢到過這個場景,醫生,我在夢里見過你的臉!”
醫生露出了相同的表情看向女孩:“那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現在依然在夢里。”
“你在說什么呢?”兩人同時問道,女孩回過神來,藍色的咨詢室沒有了,柔軟的豆袋沙發沒有了,醫生也沒有了,甚至她根本沒有坐下。她正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面前是她在神志不清時畫的支離破碎的鏡子,鏡子上是一條巨大的長著人臉的毛蟲,沒有被涂色的地方像是切割線,將她在鏡中的臉分割得粉碎,支離破碎的、茫然的眼睛,在鏡子中毫無焦點地盯著她。
女孩深吸了一口氣,按耐住想要尖叫的心情。“我很好,是的,我很好…..這次絕不是在夢中?!?/p>
門口有人在敲門:“暖暖?怎么還不出來?馬上要遲到了!”
腦內似乎有一個齒輪開始轉動,發出“咔噠”一聲脆響,女孩的記憶開始慢慢復蘇,她想起了自己不是咨詢醫生的病人,她叫李暖,19歲,今年剛上大學,門口喊她的人應該是自己的媽媽,現在應該是下午六點左右,她們今晚要去看一場電影,電影開始的時間是七點?!爸懒藡寢專∥荫R上來!”她一邊回應,一邊抓起洗手池邊的毛巾,迅速地清理著鏡子上的畫,顏料從鏡子上流下,隨著水流混成一灘渾濁的顏色,流入下水道里。她打開門,走出洗手間,打扮得精致靚麗的貴婦人急吼吼地拉住她:“怎么還沒有收拾呀!快點快點!媽媽之前不是給你買了一條很漂亮的小裙子嗎,想不想穿那條呀?”她又緊張地看了看手表:“還有一個小時!咱們到了以后,可以先去影院旁邊的茶餐廳喝個茶,媽媽最近遇到了好多有意思的人想和你分享!”
“我想穿另一件衣服,我不是有一條白色的亞麻裙子嘛,我覺得那個很好看啊?!崩钆f完,媽媽一拍手:“對呀!我怎么忘記了!我先去給你拿?你快去收拾一下自己的頭發什么的,媽媽在洗手臺的鏡子后面給你買了化妝品,如果想化妝可以用哦!還有呀,你有什么想吃的嗎,媽媽記得你喜歡吃巧克力冰淇淋?要不要叫爸爸給你點上呀?或者有沒有什么別的想吃的,盡管給媽媽說!”
“我自己去拿衣服就好啦…媽媽你不要太著急啦,還有一個小時呢?!?/p>
“也是也是,但是媽媽就是開心又緊張呀,能和女兒一起出去看電影真是太好了,那媽媽先去補個妝,妝畫的太早了,都有點花了….”媽媽“吧唧”在李暖的臉上親了一下,印下了一個紅紅的口紅?。骸笆菋寢屝奶绷?,慢慢收拾,咱們不急?!?/p>
回到自己的房間拿起手機,李暖發現手機里多了兩三個未接來電,她猜想應該是男友打來的,打開手機一看,果然如此。
回撥過去電話,沒響兩聲,男友的聲音傳來:“暖暖,過兩天有時間嗎,我媽說好不容易高考結束,要不要一起出去玩幾天?”
“我爸媽正叫我出去看電影呢,要不咱們兩家一塊?”李暖笑著問,“今天啊,我可沒時間,老媽要出去逛街,我們爺倆要陪著她去提東西….”男友在電話的另一邊叫苦連天,“還是你爸媽好啊,輕輕松松地去看電影,我現在可是成了家里的專用勞動力,不但要洗衣做飯還要當苦力,唉….”“其實我在家也要忙活的,”李暖笑著說,“只是今天大家一起休息一下出去玩?!薄斑@倒也是…..”男友無奈地嘆了口氣,“算了,反正再過一段時間就要去上學了,也沒時間陪他們,趁這會多做點事也就算了….呃!我媽喊我了,咱們有時間再聊!”“好,我這邊也準備出去?!?/p>
掛斷電話,李暖穿好衣服,走到梳妝臺前,鏡子里映出一個白凈的女孩,亞麻色的連衣裙,白皙的皮膚,修長而并不羸弱的身體,柔順的長發被挽起用絲帶綁好,安靜地落在肩上,女孩最美的還是那雙眼睛,濕潤而溫柔,長長的睫毛輕輕抖動,陰影如蝶翼般落在臉上。
看著桌邊置物架上擺放的幾排未拆封的化妝品,李暖猶豫了一下,她不太喜歡化妝,并不是因為她不會,相反,李暖的學習能力很強,看過一遍的東西基本就能馬上明白操作方法,化妝也是。父母曾經問過她需不需要找人教她,李暖只是在網上找了幾個視頻,就畫的有模有樣,以至于之后父母偷偷請來教她的化妝師都不得不承認,李暖確實沒有學習的必要,她已經掌握了其中的精髓了。而李暖不化妝,單純是因為她知道自己不需要,不施粉黛,她也已經美得驚人了。
是的,她知道自己外表很美,在自己的評判下,在旁人的目光里,她都能讀出這個信息。有時李暖覺得自己似乎可以從這具身體里掙脫出來,在虛空中審視自己,在這時她會感到惶恐,因為她不僅能審視自己,也能審視他人,而兩相對比,她可以發現自己與他人的巨大的差距,她的家庭條件優渥,父母感情深厚,且公正開明,自己也有感情深厚的男友。自己從各方面來說都優秀得異于常人,無論哪一方面,只要她著手,便會顯示出不同尋常的天賦,她也不是沒有遇到過挫折,但無論如何,最后總是以她的勝利告終,她從未體會到他人的那種理想破滅的不甘,或是無法對抗命運的痛苦,仿佛有一張網,在冥冥之中呵護著她。她會從這種比較中生出欣喜的心思,但也會感到有些愧疚,但總的來說,她依然在竊喜著命運對自己的庇護。
最后李暖決定只涂口紅,增加一下氣色。她從那兩排口紅中挑出兩只比較搭配自己的衣服的,兩相比較,最后選了顏色更偏向橘調的那支。
走出臥室門,媽媽坐在沙發上翻看著一本書一樣厚的東西,看她走來,媽媽像小鳥一樣躍起,邁著小碎步在她身邊轉圈圈:“哎呀!我的女兒還是這么好看!女兒的眼光就是好!我給你買的口紅也涂上啦!搭配的真好!”
“其實口紅的顏色我覺得可以再換一下….但是我沒有找到我想要的那個色號….”“誒?你之前自己不是買過一些嗎,那里面有沒有合適的呀?”“有吧,但我找不到那兩支了….”“那咱們過去還有四十多分鐘,我記得電影院旁邊正好有專柜,咱們可以去看看。”“我都可以,出發吧?!薄昂绵?,小張應該已經在樓下了。”
上了車,李暖突然想起媽媽之前拿在手里的東西,順口問道:“說起來,媽媽你當時在看什么啊?”媽媽嘆了口氣:“還不是之前幾個子公司的今年報表,再過幾天要開股東會,在公司實在看不完,就只好帶回來咯?!薄罢媸侨绽砣f機啊大老板,什么時候生意再大點,別讓女兒只喝湯哦。”李暖打趣道,媽媽捏了捏她的手:“少拿我開玩笑,”說完還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你說這生意要做到多大,才算是大啊….”“那還不是要看你,別太累著自己了?!薄爸缆铮覀兣詈昧藒”
說說笑笑間,目的地到了,媽媽轉頭看著李暖,伸手輕輕捏了捏李暖的臉:“媽媽現在還是很心疼暖暖小時候把你那么早丟到幼兒園里去,還每次都那么晚來接….現在,媽媽要狠狠補償你!能多陪你就要多陪你!”李暖笑了笑,但在她的記憶里,就算再忙,媽媽也都是最早來接自己的家長之一,根本不存在什么把自己早早丟在幼兒園,最后才來接的事。這個女人,總是把事情夸大,給自己加壓又加戲!李暖在心里樂呵呵地想。
離電影開始還有半小時,她們先去和爸爸集合,接著又去了專柜,媽媽又看上了一條連衣裙,接下來場面便一發不可收拾,最后還是張叔接過大包小包的東西,三人才甩著胳膊去看電影。
電影講的是關于愛、夢想與親情的故事,小女孩從小與父母分開,為了尋找雙親踏上了一段冒險之旅,在經過一系列挫折之后終于找到了父母,得知了與父母離別的真相。但還沒來得及訴說一路的艱辛,母親便意外身亡,父親也再次不知所蹤,女孩站在荒涼的山丘上,最終向一條不知通往何處的方向走去。故事中間穿插了許多淚點與發人深思的地方,看完電影出來,李暖被雙眼紅腫的媽媽抱住狠狠揉搓:“嗚嗚…我絕對不和我的寶貝分開….”
“好啦,別那么隨便把電影里的故事代入到生活….”爸爸在一邊安慰著。媽媽順勢伸出胳膊把爸爸也摟?。骸拔覀円患胰谝煤玫摹瓎鑶鑶琛?誰都不許想電影里面那樣突然不告而別!”“好好好,知道啦….”媽媽卻還紅著眼眶:“誰都不許隨便分開!都不許!”“哎呀知道啦!”
回家時太陽已經快要落下了,最后一點余暉從另一側的山頭順著天空勉強地爬上來了一些,而再向上,光則隱匿在了黑色中。
“時間不早了,我給你們做個晚餐吧!”媽媽自告奮勇道,爸爸立刻攔住她:“你別!你坐著,我來!”說完快速沖去廚房,完全不給媽媽一點時間?!拔?!不要小瞧我的技術??!”媽媽抗議道。
抗議當然無效,最后還是爸爸做好了飯,三人落座。至于為什么不讓媽媽做飯….因為可能這頓吃完下次就不是開飯,而是開席了。
“也不知道下次這樣三個人一起坐在家里吃飯是什么時候,”媽媽嘆氣道,爸爸白了她一眼:“別說的這么煽情,咱們三個天天要么在公司蹭飯,要么在外面開葷,間歇一兩天在家吃飯,或者咱有事加班,你這么一說好像我們天天不見面一樣,欲加之罪我才不認?!?/p>
“我這不是想女兒嘛,暖暖一上大學,就一直見不著了?!?/p>
“孩子本來就要長大,你這樣小心后面招暖暖煩!”
“滾蛋!暖暖才不會煩我!”
李暖看著眼前你一嘴我一嘴的父母,只覺得有趣。她突然想起早晨的那陣奇怪幻覺,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了,看來要和父母說一下,于是她開口道:“我最近…好像有點奇怪…..”
然而就在這時,她感覺自己的后腦受到了一下巨大的撞擊。
一瞬間,父母的臉和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了,她感覺整個腦袋的血都涌上了天靈蓋,呼吸也突然間被堵住了,一陣強烈的窒息感傳來,嘴里的飯菜味變成了惡心的酸臭味,她慌張地向前伸手,身體卻不聽使喚。“咚咚、咚咚”的心跳聲傳來,李暖覺得自己簡直是直接被貼在了一顆心臟面前,心臟泵出的血液淋淋灑灑地粘在她身上,化成了一股熱浪,灼得她嗓子發痛,鼻腔內似乎也充滿了灼熱的空氣,她第一次感覺到呼吸是那么痛苦的事。接著,被灼燒的痛苦開始向她的四肢蔓延,侵蝕著她的皮肉,甚至要鉆入她的骨頭中去。她想向面前的父母的虛影呼喊,卻發不出一個音節,而他們卻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現一樣,繼續拌著嘴,似乎父親說了什么有趣的事,母親笑了,向她投來一瞥,那目光中有笑意與欣慰,卻沒有擔心,似乎她對她女兒的痛苦一無所知。而這也是李暖在閉上眼睛前所記得的最后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