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乞巧,我投針入水,得了一個好兆頭。
高華公主帶頭笑話我:“這才及笄,就得了巧,可見是要有個好姻緣了。”
好姻緣嗎?
我望了眼天上的月,上弦彎月,像是一抹清俊笑意。
第二日,在宮墻外,我遇見了陳栩。
他打馬由遠而近,攏著兩袖清風,吹得衣袍翻涌,青絲飛揚。
軍中的確是個歷練品性的好地方,他那樣自幼便沉穩的面上,如今更添了幾分堅毅凜冽。
他同那個笑起來嘴角如一彎新月的少年,好像離得越來越遠了。
我坐在馬車里,忽而有些緊張,交握的手緊了又緊。
核驗身份的侍衛將令牌還給我的侍女,車簾落下,車攆滾滾向前駛入宮門。
外面有一道清冽的聲音響起:“無憂郡主請留步。”
聲音也陌生了。
馬車停下,外面的聲音又起,帶著一點遲疑:“郡主,是我!”
我松開了緊握著的手。
“我知道。”我的聲音很輕。
我知道是你,長生哥哥。
他沒有說話,外面卻窸窸窣窣地有衣料摩擦的聲音,過了一會兒,簾子外頭有一只手伸進來。
修長白凈的五指張開,掌心里盛著一個素色的紙包。我接過來打開,是一包梨花糖。
“你……還喜歡吃梨花糖嗎?”他把手收了回去,聲音比剛才好像還緊張些。
梨花糖啊……
我忽然想笑,內心涌起甜蜜。
“我阿娘接了你家中秋夜宴的帖子。”我答非所問,不知道他有沒有聽懂。
但我沒有等他,便令侍女吩咐車夫繼續趕車。
今日的課業還要上,宮門口留得太久,高華公主可要問東問西,蕭念和莊璇也少不得要八卦一二。
總之……
來日且長。
君子六藝,女子八雅。
今日是書,難得清凈,我卻練廢了數張字帖,引來三人圍觀,硬拉著侍女問我今日來時見了誰,何故心亂成這樣。
侍女不敢說,也不敢隱瞞,望著我左右為難。
我亦為難。
“我……”
她們都是和我一起長大、十分親近之人,我不想欺瞞,可也實在羞于啟齒。
“我阿娘要為我擇婿……”
世上最難開口的話,莫不過是真心話。我說不出遇見陳栩的事,說說與他相關的,應當也不算欺瞞朋友吧?
她們三人相視一笑,異口同聲:“這算什么難于啟齒之事,令你為難成這樣?”
莊璇最通透:“莫非你有心上人?”
蕭念最八卦:“是何人?品行家世、容貌才情可與你相配?你日日同我們一處,何時看上的?”
高華公主最恨鐵不成鋼:“你年歲尚幼,可莫要輕信他人三句兩句甜言蜜語,外頭的人,不知多狡詐!”
我想起那日遙遙相望時看到的少年模樣,眉眼精致,面龐俊俏,身姿挺拔如蒼松。早上在宮門口隔著一道車簾說話時,聲音低沉卻好聽,握著紙包的手,手指修長……
而我,我雖比少時抽條了一些,但終歸還是個小胖墩,應當與我不太相配吧?
我伸出我的手,膚色瑩白,但手掌有些綿厚,手指也不細長柔軟,倒有些胖乎乎。
這也不太相配吧?
我突然有些沮喪。
見我不語,神情還有些低迷,高華公主以為自己說中了。她拉著我走到一邊,壓低了聲音,怒道:“到底是誰,何時騙的你?我定要打得他滿地找牙!”
我胸中涌起暖意,抱住她:“沒有人欺騙我,姐姐。他很好,特別好。”
黃昏時,我又見到了陳栩。在落日昏黃的光影里,一人一馬佇立宮墻邊,靜默得好像一幅畫,朱紅宮墻那樣深重艷麗的色澤也沒有掩蓋住他如松身姿,只襯得他越發形貌昳麗。
馬車從他跟前駛過,風揚起車簾,我看到了他溫柔的眉眼帶笑,于夏日黃昏的風中,透出濃濃的春意。
真好看。
好看又優秀的少年,誰會不心動呢。
連高華公主知道后都夸我眼光好。
我忍不住紅了臉。
阿娘費心挑的三個宴會,我沒有拒絕,如常參加,但每次都寸步不離阿娘,沒有去逛園子。
定遠侯夫人每次都問我:“小阿梨怎么不去玩,和我們坐在這里不無聊嗎?”
阿娘由著我,只嘆息道:“由她去吧,這園子里的熱鬧她都湊不上!”
定遠侯夫人了然,幽幽看了我一眼:“不去,也好。”
轉眼就是中秋夜宴,那夜月滿,夜空無星無云。月華如練,清輝漫灑庭院,和著滿庭璀璨燈火,映照花影重重。
侯夫人崔氏是清貴文人之后,格外風雅,侯爺卻是勛貴人家,宴會中取鬧的法子文武相應,十分闊達。曲水流觴,吟風唱月,舞劍投壺,鶯歌燕舞,這歡樂,從傍晚嬉鬧到月上中天。
每日宴會是個什么用意,夫人們心知肚明,小娘子們也不含糊。
才喝了幾盞茶,便有人說起園中的熱鬧,還說侯爺開了練武場,等會要放孔明燈。
小娘子們含羞帶怯,紛紛起身離座去湊熱鬧。我亦起身離席,匯入人群。不過離了長輩視線三兩步,人群便散開在園中,隱入花叢。
到最后,剩我獨自在園中閑逛,觀燈賞月時,我聽見蟲鳴聲里,有人分花拂柳,緩步踏來。
他說:“我阿娘說,你去了幾家小宴,但都沒有離席。你今夜……是為了我嗎?”
我靜靜看著他。
這是我長大后第一次這樣正視他的模樣,也是第一次和他如此相近地站在一起。他已經像一棵云杉一樣高大聳立,而我站在他身旁,更像一樹繁花盛開的梨。
我們長成了不同的樣子。
他說話的時候很緊張,面上神情小心翼翼,一雙耳朵卻紅得似血染透了一般。
“梨花糖很甜,還有嗎?”
“有的,很多。你現在要嗎?”
“一直會有嗎?”
“一直有,任何時候,都會有。”
“好。”
他的眼睛亮了些。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你知道你在問什么嗎?”
我們了然一笑,他眉目一松,氣息也柔和了許多。
“我在軍中的時候一直在想,你長大以后會是什么樣子,會不會還像小時候一樣愛吃糖。可是你笄禮那一日,我匆匆趕回京,在重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是我想太多了!”
“嗯?”
“只要是你,無論是什么樣的你,愛吃糖還是愛吃辣,愛哭還是愛笑,脾氣好還是脾氣壞,都不重要。只要是你,什么樣都可以。”
“阿梨…只要是你。”
我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十六歲的夏日里,定遠侯府的花轎臨門,在鞭炮聲中,我如愿嫁給了我的心上人。
從此長生無憂。
(尾聲)
大婚前一夜,我做了個夢。
在一片清冷孤寂的山中,有個眉目如畫的女子低聲問我:“阿梨,這一生可如你意?”
她身后是蒼翠如煙的重巒疊障,山腰處一樹梨花葳蕤繁茂,如美人青絲上的簪花,開得正好。
我說:“如意,萬千寵愛,平安順遂。”
她笑了。
我想問她是誰,卻見一陣煙霧飄渺,將她籠罩其中,不知何處起鐘鼓,空谷長鳴,響徹山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