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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天開始變冷了,街上多了很多賣糖葫蘆的,直到后來大嘴再也沒有南瓜粥可煮的時候,七俠鎮的月季開過梅花開始打苞,我突然想起我第一次見到小六的場景。
那天小六穿了一件質地款式都入不得眼的暗黃色長衫,腰間扎了一條黑色的腰帶,標準的皂吏服,但穿在他身上顯得太大太累贅,未免不堪重負。
還只是一個身量未足的弱冠少年,不會說官話,滿嘴方言,跟在老邢身后笑嘻嘻的沒有一點城府。
見面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給大哥大嫂道喜了。
當時我看到老邢一臉尷尬,拉住小六欲要作揖的手恨不得把他塞進腳下的地里。
我站在秀才旁邊,聽到秀才說,這孩子傻乖傻乖的,真好玩兒。
其實我也如此覺得。
不過那天我心情不好,因為老白不肯跟我對決比武,而且我剛剛裝病被拆穿,好多活等著我干,所以我跟著掌柜的和他們師徒打了招呼之后,就接著收拾我的桌子。
突然地,小六跑到我面前,把桌上兩盤剩菜“哐”地掀翻了,并沖著我瞎嚷嚷。你,把這收了。
我拿眼瞪他。
這小皂吏愣頭愣腦,實在不像是心藏禍胎的不軌之徒,分明是有人故意支使挑唆。我想了想,老白不是不跟我打么,那就拿這新來的小捕快練練手也不錯。
只是不知道這挑唆之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于是我拿眼打量在他身后坐著的捕頭老邢,老邢顯然也始料未及,大概也完全沒有想到小六會有這一手,一時反應不過來,也瞪著眼驚奇地看著小六。
你還敢瞪眼,我砍了你。小六說罷,抽出隨身佩刀直直地就朝我面門看來。
老邢眼見事態嚴重,忙拉住莽撞的小六。
小六就像是一直被線牽引的風箏,被攥著線頭的老邢輕易地拎回了自己跟前。二人咬著耳朵不知打什么主意,倒是小六不斷地點著頭,唯唯諾諾的樣子,看上去既可憐又可氣。
大約過了半盞茶的功夫,二人不再交談。
邢捕頭走到我面前,輕聲輕氣地喊我,小妹妹啊……
我怒聲吼道,趕緊給我把這個收了。
這個不急,邢捕頭擺擺手,又一臉正氣凜然的模樣指著飯桌上被小六掀翻的剩菜說,我懷疑這里邊有東西。
什么東西?我不好奇,我只憤怒。但愿他能找到意外的東西,不然我一定鬧得他人仰馬翻,雞犬不寧。
鹽。邢捕頭的神情從正義凜然快速轉換成高深莫測,他一邊觀察著我的神情變化,一邊點著桌上的剩菜。不信你嘗。
廢話,什么菜不放鹽。我覺得莫名其妙。
邢捕頭一拍桌子,我說的是私鹽。
你好大的膽,竟敢私藏私鹽。走,跟我去趟衙門。邢捕頭說著就要過來拿我。
不過他的樣子,真的不如他的口氣那么嚴謹。一場戲,口風很緊很不錯,可惜神態上終究是有弊病。
比起娘和師兄他們辦案時候的樣子,邢捕頭就像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孩童,單純地以為只要聲音大,氣量足,就能威懾住犯人。
這樣,也真是輕瞧了我對捕快捉拿犯人的認知。
我在心里冷笑了一聲,走到他們面前,假裝有些慌亂。憑什么。
邢捕頭果然退了一步。不去也行,把這個給我收拾了。
看著他那一臉自鳴得意的樣子,老實說我真的很想賞他這個面子,畢竟曾聽掌柜的說起過,邢捕頭在七俠鎮這么久以來,也保全了這一方的安寧,實在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況且還帶著徒弟,實在不宜在此等關鍵時刻滅了他的威風。
不過,我今天的心情實在也不好,所以只能看他的好戲了。
你做夢,我現在就跟你去衙門,你今天給我把話說清楚了,走。我恨恨地往外客棧外走。
哎,不用了。邢捕頭僵住不肯走。知縣老爺太忙,咱不打擾知縣老爺。
老白和掌柜的還有剛從后院走到大堂的大嘴連忙過來拉住我,惹禍的小六則一臉恐懼,無辜地站在一旁手足無措。
大嘴把我拉到一邊道,小郭,你這是干啥呀,你怎么凈闖禍啊?你怎么那么不懂事啊你呀。
老白攥住邢捕頭在一旁勸道,邢捕頭別生氣啊,孩子腦子不好使。
秀才說,對對對,小郭本來也沒啥錯。
大概是這一刻,我才覺得有點委屈。
雖然之前我看著老邢裝腔作勢地教徒弟覺得有點好笑,也有點存心取笑捉弄的意思,可是卻在秀才的一句話里,讓我恍然發現,我在旁觀者的眼里,成為了一場鬧劇的主體。
這種感覺實在是不妙,并且非常地氣人。從小到大始終都沒有人敢跟我大吼大叫過。就連名震四方的四大名捕們看見我,對我都是客客氣氣的。這是第一次,有人敢這么跟我叫板,還這么明顯地把我當做教學實驗對象。
姑奶奶我不干了啦,走開。我委屈地扔掉手中一直握著的笤帚,轉身推開大嘴沖進后院。
這是七俠鎮二月份的天氣,陽光溫暖明媚。
后院的竹竿上還曬著昨天才洗的衣裳,一件是小貝的,一件是我,還有一件是秀才的。衣服已經有些干了,輕飄飄風一吹就動。
驢棚的那頭驢大概是聽到了我們的爭吵,嚇得蹲在墻角拿眼偷偷看我。
我趴在石磨上,歪著頭看頭上的天。
風中有桃花的馥郁香味傳來,是早春的桃花,從隔壁院子里斜斜地伸過幾椏花枝過來,淡粉色的花瓣重重疊疊,開得繁盛細密。
大嘴跟著我來到后院,趴在石磨的另一邊安慰我。小郭,你就別生氣了,都怪這小捕快不懂事,可人家畢竟是吃官家飯的人,雖然莽撞了點,但好歹是好面子的。你也別怨老邢,他總不能在自己徒弟面前跌份兒吧。
我沒有聽大嘴講話,我只是在想那愣頭愣腦的小捕快。
他莽撞得是非不分,好歹不辨,他又無辜得驚惶可憐。
他像我剛來七俠鎮的時候一樣,什么都不懂,勇敢而愚蠢地做著自以為對的事情,然后在面對事實真相的時候茫然失措,無辜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