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藏青的馬車上，我的心忽而變得柔軟，眼睛里像是揉入了沙子，有些酸澀脹痛，忍不住還有些難過。
我低下頭去，把眼淚眨在了馬車上的干草垛里。
趕車的老人回過頭來看我，小姑娘第一次離家吧？
我揉揉眼睛，我回家。
我回家。
從七俠鎮到京城是回家，從同福客棧到郭府是回家，從那些人身邊到爹娘身邊，是回娘家。
但是娘家，對于我來說是最值得信賴的依靠，雖然有時候我很想要離開，但是更多的時候我只想要回去。
但是家和娘家是有區別的。
這種往返很無趣，卻無法并做一處。
離開娘家就好像夏天的蒲公英種子，都有非離開不可的理由。
比如風的追逐，比如夢想的引誘。
只是蒲公英沒有人幸運，蒲公英一旦離開之后，就回不來了。
我還可以回去。
在任何時刻，只要我想，就一定可以回去。
欣喜之余，我有些難過。
我也許是舍不得秀才，也許是舍不得掌柜的，或者還有老白他們。
但我知道，我更怕回不來。
于是我哭了。
趕車的老人很奇怪地看著我，回家多好。
回得去當然好，回不來呢。
家和娘家，是沒有來與去之分的，這是我所明白的，但是用秀才的話來說，當回家變成回來的時候，回娘家就是回去，反過來，是一樣的道理。
回得去娘家固然好，但是回不來客棧呢。
站在郭府的門前，我看著那塊門匾，覺得親切又陌生。
京城的陽光也很溫暖，但是我知道，我回頭看不到小米的乞丐碗，側耳聽不見小六維持治安，抬眼也見不到他們。
見不到那些人，那些和我生命一樣重要的人。
但是我還是快樂的。
我知道只要我抬手推開面前的這扇門，我就又可以看到寬敞的前廳，也許現在還有小丫鬟正在跑來跑去打掃，或者里面坐滿了江湖中人，爹正在和他們說話。
我知道所有關于家的回憶全部回到了我的腦海中，前廳，天井，耳房，大堂，連廊，后花園……
奉茶的黃月，侍花的藍月，廚房的紫月……管家張嫂，貼身丫頭小青……
我有點緊張，像是第一次感覺自己要走進江湖的時候，帶著某種躁動與急切，但是一切都是不相同的，這是回家，見我許久沒有見到過的親人。
小姐……有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
我扭頭，看到兩個女孩子一前一后地站在我的右手邊，是小青和藍月。
哎呀，小姐你可回來了呢，老爺和夫人天天想天天念，這回好了，終于盼回來了。藍月攥著我的手，親昵地笑。
小青走過來抱住我，什么都沒有說。
我聞到她身上的胭脂香味，是桂花粉，她的最愛。
藍月已經推開了大門，守門的陳叔在耳房的窗子里探頭出來，看見我，欣喜出聲，小姐，您回來了。
陳叔聲音大，好多耳尖的仆從從宅子各處跑了出來，一時間從大門到天井一直到前廳都擠滿了人。
綠月接過我手中的劍和包袱，笑了笑，回來就好。
她轉身吩咐，福伯，快去六扇門稟告夫人，說小姐回來了。
管賬的總管丫頭橙月抱著算盤跳到我跟前，拉著我轉了一圈，接著一邊扒拉著她的算盤珠子一邊念念有詞，出去一年多，節省吃穿住行玩等家庭開支一千余兩，然，耗費額外開支一千三百余兩。
什么？我有點沒明白。
橙月一笑，又扒拉一下她的算盤珠子才作總結，最后，有賠無賺。
為什么？我好奇。小丫頭如此精打細算，她精明的算盤之內還有賠的時候？
你看啊，你在家的時候，除了日常三餐，還有胭脂水粉錢，絲綢錦緞錢，首飾錢，零食錢，砸了人家店鋪的錢，打傷人的醫藥費……一年多下來各種耗費共計一千零七十八兩六錢，你離家這一年多什么錢也沒花，但是老爺夫人因思念你身體有所損傷買補品花了不少錢，禮部侍郎孫大人的公子因為你不在家沒人替他擺平大小老婆的糾紛，少送禮大約三百兩銀子，還有前大學士太子太保張大人家的二小姐因為你不在家，沒有人替她阻擋那個她不喜歡的現任太子少保吳大人的大公子的騷擾，也少送禮大約三百兩，還有……
小青拉拉橙月的袖子，橙姐姐，小姐頭都要暈了，你說個總數吧。
嗯，總之呢芙蓉你不在家的日子，總共少收禮大約一千三百兩左右，所以綜合你所花銷的進行對比之后，一共是虧了二百多兩。
……
是我太久沒回家嗎，這種風格，比較像是同福客棧的。
橙月，你根本就是佟掌柜第二。
……
這么說來，比起在同福客棧每個月二錢銀子，我在家里豈不是掙得更多，原來我也是很有商人頭腦的啊。
我暗自喜悅。
綠月吩咐已經笑開的眾人，好了，大家都去做事，小姐累了，需要休息。紫丫頭，吩咐下去，今天多準備幾個小姐喜歡的菜，今天的菜……
不要放蒜。紫月一笑，綠姐姐，我記得。
小青走在我的前面，一路上啰啰嗦嗦。
不過，好像特別可愛。
有掌柜的的味道。
……前天夫人帶著紅月從六扇門回來的路上碰見張大人家二小姐，張大人家二小姐問起你來呢，說你不回來，她都不知道要找誰說話，又囑托夫人等你回來一定要告訴她；還有啊，孫大人的公子的小妾被他的夫人休了，上個月紫月在街上碰到孫公子，孫公子也問你什么時候回來，說要不是你不在，他的小妾也不會被休……
……香粉鋪的林伯三個月前過世了，現在的主事換了一個年輕的公子，以后買粉都沒有人會給咱們最便宜的價格了。我身上的桂花香粉居然是最后一次從他手中買東西，世事易變，有些東西真的好奇怪……
以前我一直想回家，我以為我是不習慣過那么辛勞的生活，現在我才終于明白，這個地方是我長大的地方，這里有我認識的人，有我喜歡的店鋪，有我所有的回憶。
這個地方不管離開多久，都不會覺得生分。
雖然有一天會離開，這里要變成娘家，可是都還是可以依賴的地方。
不過，女孩子始終都是有兩個家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