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下蔓延出來的這一波騷亂死了幾個方舟官員,方舟方面卻不怒反喜。
當天夜里,一份加急命令從方舟的首府傳達,沒有管死在騷亂里的人,只強調在下一次礦砂船出發時會派一艘游艇跟隨,將那位名為解悉的白發少年接回方舟,務必嚴加看管。
還在昏迷中的解悉并不知道自己成了香餑餑。
與其說是昏迷,不如說陷入了奇怪的夢境。
他看見比野貓更瘦弱的幼童躲在洞穴里,然后被一雙同樣枯瘦幼小的手拖出來,按在雪堆里搓洗。
尖銳的石片割斷打結染灰的長發,露出米白色的發根和一雙鮮紅的眼睛。
這是誰?
解悉問道,一時沒想起來自己也有這些特征。
幼童目光呆滯,正在處理他的人沒有回答,抓著兩捧雪在幼童臟兮兮的身上用力搓著,邊搓邊哼著調調。
融化的雪水淌到地上,雪地晶瑩純凈,仿佛宴會中墊在生魚片下保鮮的冰沙;尖銳的石片劃開幼童被搓得通紅的腹部,肉瓣翹起,白花花的筋膜顫動,襯得他更為鮮美。
這是食物嗎?
解悉的疑問再次在夢境里回蕩,整個世界寂靜一瞬,隨后是狂笑一般的震顫。
解悉腳下的地面劇烈抖動,雪屑吞沒了他的腿,山頭滾落的石頭砸在他腰上,身邊的樹揮舞枝條,抽著他的腦袋。
這些接觸帶來了痛覺一樣尖銳的情緒。
地面慈愛地說,這是我的好弟弟;石頭霸道地說,是我的備用糧;枝條驕傲地說,是我馴好的獵鷹和獵犬,打獵的好幫手。
三樣東西爭吵著打成一團,雪屑在這樣的混亂中揚起,被吸進肺里。寒意撫平了解悉感受到的疼痛,撫平了和那些情緒相撞帶來的悸動。
解悉努力大口吸進去更多的雪屑,思緒越發鎮靜,直到視線完全被白色填滿,隨后看見白色上浮現出文字。
是一套數學小測驗的題目,出題人位置寫著歐陽彬三個字。
彬老師……?
測驗熟悉的制式讓解悉徹底安靜下來,就像回到以往幾年里那些平靜的午后一樣,專注地思考起這些題目,完全忘記彬老師已經離開,改頭換面為方舟異能者,而自己也不再需要寫任何試卷。
題目并不算太難,都非常基礎,僅僅有些計算繁瑣而已。解悉不假思索地落筆寫了幾個簡單的選擇和填空,這才去草稿紙上列式。
他的思路突然中斷,不知為何充滿了對題目的憎惡和不耐煩。
白霧變得更濃,幾乎在他的鼻尖和肺部凝結成塊,解悉劇烈地咳嗽起來,喘過氣后茫然地搖搖頭,忘記了陌生的雜念,埋頭前往下面的平面幾何題。
最后一題結束,解悉放下卷子,抬起頭,正對上彬老師的目光。
居高臨下的目光。
“你醒了。”
歐陽彬站在床邊,晚霞為他高大的身形鍍上金邊。他的聲音帶著些疲憊,卻一如既往地挺拔。
沒有試卷,沒有題目。
解悉瞇起眼睛,再次睜開,看到的是屬于醫院風格的天花板。小推車嘎吱推動的細微聲音響起,他循聲轉頭看去,對上正在關門的護士,瞥見口罩上一雙盛滿溫柔笑意的湖藍色眼睛。
“彬老師……”
解悉想要說話,卻先發出氣音,仿佛臉上有個洞,正在漏氣。
“小白,你受傷了,所以會失去一段時間的記憶,”歐陽彬扯過椅子坐下,伸手輕輕撥開解悉額前的碎發,“但是我已經找到了解法,很大概率可以幫你恢復。好好休息。”
解悉微微側頭,讓溫暖的橘色夕陽落在自己眼皮上。
“彬老師,你是異能者嗎?”他閉上眼,聲音很輕地問。
“想起來了?”
“……”解悉微微點頭,“我的腦子還是,有點亂。”
歐陽彬的手沒有離開,搭在解悉臉上,那張原本美麗的臉像是熟得太過,爆裂開的西瓜。他的手指捏住一條最大的裂縫,大大減輕了解悉說話漏氣的程度。
“你的異能不穩定,有后遺癥,會痊愈的。”
解悉的眼球轉動,看向這只粗糙的大手,又看向歐陽彬的臉。
“老師,你會帶我去方舟嗎?”
他的記憶恢復到哪里了?為什么還是想去方舟呢,是為了虛幻的美好生活,還是已經從星輝處知道了計劃?
歐陽彬的目光猝然與之交匯,只是無聲地給出肯定的承諾。
都一樣。
等解悉安心地閉上眼后,歐陽彬的視線往下,掃過被子下不規則的隆起。相比之前,這些肉瘤一樣的隆起已經縮回去很多,正在往正常人的輪廓收斂。
他抬手為解悉提了一下被子,更加嚴實地擋住異常的軀干。
“……我們到時候,一起去。”
解悉哼哼幾聲,終究沒有再張嘴。
他臉上的裂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冒出水汪汪的肉芽,血管如寄生蟲蠕動交織,很快將斷面填平。
要不了多久,這張臉就可以見人了,不用害怕嚇到方舟憲兵隊——
“你們就是這么商量的,和方舟妥協了,把他送過去?”陳嵐在半空剎住車,盯著身后還沒換下護士裝的女人,聲音當即變高,“我不許!”
護士裝女人驚訝地眨了眨湖藍色的眼睛,隨后笑道:
“嵐姐,我們怎么可能這么傻,把唯一的治愈系異能者送出去呢?想想我們的目標,到時候我們都會去的呀,自然不可能丟下他。”
陳嵐低頭,伸手抓了抓自己干枯的頭發,深呼吸幾口。
隨著她的平靜,包裹著二人的氣流變得均勻而平緩,讓人能重新清晰看見西區地面僅有星火一般黯淡的燈光,濃稠的黑暗依舊是不可撼動的背景。
陳嵐將視線從北邊濃重的黑暗中收回,重新控制氣流推動二人往西飛去。
“抱歉,是我關心則亂了。紅蓮,距離下次礦砂船過來只有幾天,我們還有很多事沒做完,來得及嗎?”
陳嵐并非懷疑羅紅蓮的能力和信念,只是對方作為唯一的高階水系異能者,在大壩被方舟炸毀后身受重傷,退居二線長期鎮守自來水廠,轉而將自己的異能用于提供西區所有人的用水。
她的地位過于不可替代,沒有人再拿腌臜的事煩她,平靜而單一的工作或許會讓她淡忘已經無力追究的仇恨。
自從那個過于好心的外來勢力打通運河、提供了新的干凈水源后,羅紅蓮也還是第一次從自來水廠解放出來,真正參與進任務里。
“我們要做的事可太多啦,好幾年都沒有這么熱血沸騰的感覺。”
羅紅蓮拍了拍手,她們身周沉重的云區中,提前儲留已久的水頓時解放,凝結成雨嘩啦啦澆往方舟控制的地區。
“船肯定不能及時過來,西區這邊,我會給他們制造一點小小的雨,而方舟那邊……輔助通訊的是方舟陣法,控制陣法的那位想必什么都知道了,他會怎么想呢,嵐姐?”
羅紅蓮臉上帶著笑,湖藍色的眼中卻沉凝如淵,聲音與驟雨的音浪共鳴。
“他的養父幾年前消失在追殺里,其他跟過去的同伴陸續被消耗殆盡,僅剩的星輝也被流放。現在,他知道方舟抓到了自己的又一個親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把人控制起來要挾自己,他會怎么想呢?”
她沒有忘記任何事情,甚至從沒有放棄對那件事后續的關注。
陳嵐轉過頭去,目光死死鎖住前方雨幕里的一枚燈火,用最快的速度疾馳而去。
兩個渺小的人形掠過云層,如同一線微不可見的刀光,在云底割開一大片雨幕。污濁的雨水墜入污濁的大地,徹底攪成一片泥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