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燃著安神的香薰，角落里的火盆里點著早晨從宮里送來的上好的獸金炭，松枝清氣與安神香散發出的清淺的香味混在一起，絲毫不顯得逼人，反倒讓人頭腦清晰，渾身上下都輕松了許多。

陳清曉眼前像是起了一層霧，頭疼得厲害，身上熱的直冒汗，下意識想要掀開厚厚的被子貪會兒涼，便被一雙手溫和又不失強硬地摁了回去，而后將四面八方都蓋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了一個腦袋在外頭喘氣。

“熱，熱，好熱。”陳清曉迷迷糊糊地低喃出聲，雙手有氣無力地推搡著壓在身上的東西，卻怎么也推不開，她眨了眨眼，眼皮子一陣沉過一陣，活像是粘在一起了。

“鶴宜乖，出了汗就好了，啊！”

陳清曉燒的神智恍惚，迷迷糊糊間，只覺得耳畔的聲音格外好聽，里頭夾雜著說話之人的殷殷關切，那樣溫暖，竟消去了身上些許疼痛。

她掙扎著想要睜開眼，看清說話之人的模樣，卻被一雙溫熱的手撫過額頭，帶起一陣清幽的香氣。

“睡一覺就好了。”

于是睡意蔓延，世界驟然安靜。陳清曉放棄了抵抗，甘愿沉溺在這片溫柔之中。

再次醒來時，外頭的天已經黑了，室內燃著一盞微弱的小燈，燭光明滅，只照得亮一小片空間。陳清曉覺察到身旁有一陣平緩的呼吸聲，側過頭去，確實一個衣著華貴的婦人趴在她的床邊睡著了，她大約有段時間未曾合眼，臉上原本精致的妝容半殘，已遮掩不住婦人臉上的濃重的疲憊。

“她是誰。”

耳畔出現微弱的電音，隨機響起一道冷硬的機械女音。

【經檢測，她的身份為，大魏平陽長公主劉芙，是您所扮演的角色——周鶴宜的親生母親】

陳清曉揉了揉腦袋，“先把這次的劇情發給我吧。”

【是】

這次的劇情并不復雜，簡單來說就是，女主江凝不甘愿因為女子的身份便要被困在后宅，像別的女人一樣，一輩子只能守著一方天地，依靠著男人的喜愛過活。她認為自己有著不輸于男子的才學膽識，想要擁有同男人一樣的權利。為此，江凝步步為營，一步一步地爬上高位，成為一代女相。期間邂逅了男主宋臨江，二人從最初的相看兩厭到最后心生愛意，攜手登上頂峰，最終事業愛情雙豐收。

陳清曉眨了眨眼，剛退完燒的身體還是有些乏力，不過是接受了一個劇情，便再度困頓起來。

“現在是什么時候。”

【經檢測，宿主如今所處的時間節點距離劇情開始還有三十七天，距離重要劇情——周鶴宜十五歲生辰宴還有七天。】

“知道了。”

陳清曉閉上眼，還欲做些什么，但腦袋實在疼的厲害，思緒沉浮，很快便沉寂了下去。

【監測到宿主進入深度睡眠，開啟睡眠防護模式】

【愿您今晚做個好夢】

這一覺似乎睡了很長時間，陳清曉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下午，身邊守著的人換了一個，是一個梳著雙髻的小姑娘。

不等陳清曉問，系統便主動開口道。

【她是周鶴宜的好友，長公主的徒弟，林霜韻】

林霜韻，陳清曉在心里默念道，也是個較為重要的配角，陳清曉想。在劇情中，這位林家小姐在周鶴宜死后繼承了長公主的衣缽，最終成了繼劉芙之后大魏朝第二位赫赫有名的女元帥。

林霜韻正在床邊繡花樣，察覺身后有什么動靜，見人醒了，連忙放下手中的東西，驚喜地湊過來。

“鶴宜姐，你可算醒了！師父和師公原先一直在這守著，半個時辰前才睡下，我這就叫人去告訴他們這個好消息！”

林霜韻招來在一邊侍奉的小丫鬟，正想說些什么，便被陳清曉制止下來。

“先不要同父親母親說我醒來的事，等他們睡飽了，再去通知也不遲。”

林霜韻一想，倒也是這么回事，師父師公守了許久，也確實該要好好休息一下。

“那我叫他們在師父院子里等著，保準叫他們一睜眼就能聽到這個好消息！”

“嗯，有勞霜兒了。”

林霜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起身倒了杯溫熱的水，“姐姐睡了許久，應該渴了吧，先喝口水潤潤嗓子。”

“多謝。”林霜韻扶著陳清曉坐起身來，絮兒趕忙在身后放了兩張墊子讓她靠著，此刻仍有些疲乏，林霜韻察覺到了這點，便將水喂到陳清曉嘴邊，讓她更方便喝水。

大半杯水下肚，嗓子里火燒火燎的感覺才算好了些，姐妹二人又說了些話，陳清曉撫著額頭，模樣疲憊。

“霜兒，有勞你照顧我了，我現下頭暈，想自個兒待會兒，不若你先回家去，等我好些了，再去你家跟你道謝。”

“說的什么話，咱倆什么關系，還需要這般客氣，姐姐這是把我當外人了。”

“怎會，但也不能叫你白白照顧我，下回再去萬寶樓，你看上什么東西，我給你買。”

林霜韻喜笑顏開，“那我可就不客氣啦，廚房里給你煨了粥，我去看看好了沒，怎的還沒端過來。”

陳清曉點點頭，“好。”

“我讓丫鬟們都守在外面，你若覺得不舒服了，就喊她們。”

“好。”

林霜韻仍有些不放心，見陳清曉堅持，還是猶豫著關上了門。

待林霜韻走后，屋里便只剩下她一人了，陳清曉自個兒閉著眼在床邊靠著柱子坐了一會兒，等體力恢復了些，方才開始將她此次的身份好生捋上一捋。

她所扮演的人名叫周鶴宜，是大魏長公主之女，父親則是梁國公幼子，目前在翰林院擔任一個閑散官職。

周鶴宜的前半生算是得天獨厚，家世顯赫，又獨得圣寵，皇帝對她這個侄女極盡喜愛，她甫一出生，就被陛下賜下封號及封地，享著受寵的公主一般的待遇，入宮同回家一般，出入自由不說，還特賜轎攆供她使用，以免累著，逢年過節更不消說，宮里的賞賜如流水一般送到長公主府，此外，為了顯示對這個親姐姐唯一的女兒的喜愛，周鶴宜的每一回生辰都是在宮里辦的，交由皇后娘娘同長公主親自操持。

只是今年因著周鶴宜自個兒想去別院玩，說了許久，才將此次宴會的場地改成了西山別院，皇帝為此還生了好久的悶氣。

對于年幼的周鶴宜而言，這世上幾乎沒有什么事值得她去煩心。

而在劇情中，周鶴宜起初也是作為女主江凝的幫手出場，江凝之所以能在朝堂上嶄露頭角，乃至于后來占據一席之地，有很大一部分便要得益于周鶴宜的傾囊相助。

只是后來，原先同江凝站在同一陣營的周鶴宜突然反水，連帶著當時與周鶴宜交好的世家小姐以及她們背后的家族也開始處處與江凝做對，給她使絆子。但每一次都棋差一著，反倒給了江凝反將一軍的機會，最后統統成了女主高升路上的踏腳石。

周鶴宜最后的下場則是被賜了一杯鴆酒了卻此生，為了皇室的顏面，她的所作所為被瞞了下來，知道的人不多，對外給出的原因也是“病逝”。

在劇情中對于周鶴宜的反水給出的理由是嫉妒，分明是靠著她的幫助上位的人，卻能過得如此風光，而周鶴宜雖有郡主之尊，卻有太多不自由。她不甘心自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江凝名利雙收眾人敬仰，又嫉妒江凝能同宋臨江心意相通，情投意合，所以一錯再錯，到了回不了頭的地步。

或許她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回頭路能走了。

陳清曉扶著床柱子的指尖微顫，下意識收了回來，這一反常舉動引起了系統的注意，出聲詢問宿主是否有什么不適。

濃密的鴉羽用力地扇了扇，陳清曉斂下眉眼，遮去了眼底的復雜。

“沒什么，就是被燙了一下。”

系統不明所以，將陳清曉身邊的物件都掃描了一番，發現其中溫度最高的就是陳清曉自己，于是越發弄不明白了。

陳清曉懶懶地打了個哈欠，眸子里是未消的睡意，“我和她，不太合得來。”

沁骨的寒風透過小縫鉆了進來，被屋內的炭火消去幾分涼意，但吹到陳清曉臉上時依舊是冷的，讓她禁不住打了個哆嗦，卻巧妙地抵消了腦袋里病熱余下的朦朧，變得清醒起來。

她坐起身子，再度梳理了一遍劇情，方才調出任務面板，查看此次的關鍵劇情。

儲存關鍵劇情的頁面目前還是一片漆黑，只有一顆星星散發著黯淡的金色的光芒，隱隱可以窺見其后零零散散的灰色星辰。關鍵劇情就藏在這些星星當中，淡金色的是即將到來的劇情，等到走完劇情，這顆星星就會變成明亮的金色，同時存放在下一段即將到來的重點劇情的星星會被點亮。

光看著頁面倒有些類似于某種闖關游戲，但實則枯燥無趣，不過是一些必須要完成的工作，盡管界面如何別出心裁，也掩蓋不了其下煩人的本質。

陳清曉點開那可上下浮動的星星，接取在這個世界的第一個任務。

【在西山別院舉辦十五歲生辰宴，完成與男主宋臨江的初遇】

限制不多，倒也不太麻煩。想著，便利索地關上面板。

外頭正下著雪，鵝毛一般，飄飄搖搖地落在地上，帶著一股子涼意，清清白白地來到人間。

陳清曉癡癡地看著，孩子氣地呼出一口熱氣，在冷空氣中化成霧，又飄飄搖搖，弱不禁風地被吹散了。

世界上有太多的故事，有的催人淚下，有的皆大歡喜，有的故事只是故事，但也有的卻能借一番機緣超脫筆墨口舌之間，最終或可演化成為一個完整的世界。最初的故事則會成為世界的核心，亦是新生世界的錨點，只有將故事完成，才能聚攏小世界渙散的形體，進而建立起一套完整的規則，只有這樣，小世界才算是成型。

但由于在完善的過程當中，故事中的人會生出屬于自己的意識，而不再只是一昧按照劇情走的工具人。部分邏輯不通的地方天道會想辦法自圓其說，但倘若漏洞太大，無法修補，則會導致世界毀滅。

為了能夠順利誕生，許多小世界中的天道都會求助主神，而后主神派出任務者，將故事導向正軌。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

這方世界在試運行過程中出了不小的問題，導致初生的小世界差點崩潰。為了確保劇情的順利進行，也是為了確保這方世界最終能夠獨立出來，天道托關系聯系上了主神。

陳清曉就是那個被派來協助的人，根據系統的推演，幫她選定了最合適的身份進行替換。

很不幸，周鶴宜就這樣被選中了。

陳清曉要做的，就是扮演好周鶴宜這個角色，對整個劇情的大致走向進行維護，確保關鍵節點無誤，也要負責將整個故事導向既定的結局。

不管怎樣，倘若沒有意外的話，這個世界的結局已經定下來了。等到陳清曉把所有的劇情走完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屬于周鶴宜的靈魂才會在軀體中蘇醒過來。

只是在她蘇醒的那一刻，一切都已成定局，屆時她也會如劇情中的那樣迎來真正的死亡。

陳清曉起身走到窗戶邊上，任性地將窗子開大了些，讓她得以伸出一只手去，任由紛紛揚揚地雪花落在她的掌心，大大的杏眼里透出些許憐憫，又與手心里的雪花一并消融。

【宿主，您是在難過嗎】

冰冷的機械音在陳清曉的腦海中響起。

【倘若劇情崩壞，那么整個世界都會毀滅，到時候所有人都會死】

【而且周鶴宜雖然今生不幸，但在一切結束之后，天道會回饋給她功德，庇佑她三世安康，相應的，您也能獲得大筆積分。】

【這是最正確的做法，無論哪方都能從中獲利，所以您完全不必為此感到難過，也不需要覺得她可憐】

陳清曉哈出一口白氣，有些疑惑地歪了歪腦袋，似乎不理解為什么系統要和她說這些。

“我沒有難過，也沒覺得誰可憐。”

她扮演過許多人，其中有結局圓滿壽終正寢的，也不乏一些下場慘烈的，真要論起來，周鶴宜雖然身死，但卻不用遭受太多痛苦，已經算得上不錯了。

“只是工作而已。”

系統聞言頗為人性化地松了口氣。

【系統檢測，您在半分鐘前情緒下降，疑似難過】

陳清曉扶著窗欞，烏黑的睫羽無辜地扇動兩下，看上去既單純又惹人憐愛，“系統，你是從哪里得出這個結論的？是從你的數據庫里分析出來的嗎？”

系統并不否認。

“可惜了，人類的感情是非常復雜的東西，許多時候是無法單單通過數字來界定的。”

“你要想真的擁有自己的感情，就得改掉依賴數據評估一切的思想，不然......”收集再多的情感也是白用功。

系統似懂非懂，但還是秉持著一貫的做法認真地在自己的數據庫中記錄下方才檢測到的情緒波動，然后在一旁細心地做好標注，將其歸類到專屬的數據庫里。

做完這一切，它便沉默地縮在陳清曉的意識空間里，偷偷打量自己的宿主，帶著恍若初生的懵懂，又像是不自覺的依賴。

陳清曉若有似無地嘆了口氣，又安靜地倚著窗子看起雪來。

窗外紛紛揚揚，絮絮飄零，屋里爐火燒的暖烘烘的，暈紅了姑娘的面頰，卻將寒意攔在外頭，一室安逸。

周鶴宜的身體到底是嬌生慣養出來的，作為長公主唯一的女兒，卻不曾繼承長公主的武藝，被人金尊玉貴地養著，盡管如此，她一到冬日仍容易生病，經不起半點兒折騰。前段時間感染了風寒，陳清曉不過心血來潮站在窗戶前看了會兒雪，外頭都沒怎么吹風，她的腦袋就昏昏沉沉的，有些暈了。

只得又坐回床上，靠在墊子上發呆。

沒多久，外面響起一陣敲門聲，緊接著的是一道熟悉的女孩的聲音，“鶴宜姐，粥熬好了，我給你端來了。”

是林霜韻回來了。

“請進。”

房門開合，林霜韻脫下斗篷遞給身邊的丫鬟，又撣了撣身上的雪花，絮兒和春蕓端著托盤在后頭跟著，等到身上暖和些，沒了先前那股子寒氣，林霜韻方才走了進來，在床邊坐下。

“我瞧著你的臉色怎么又難看了些，餓壞了吧？”說著，她接過春蕓遞來的小碗，絮兒將蓋子揭開，盛了小半碗粥在碗里。

“原先是想著給你做蝦仁海鮮粥的，但又想到你才好些，吃不了這些，就弄了些清淡的八寶粥給你，如今溫度正好，不涼也不燙，你來嘗嘗味道如何？”

說著，便親自喂著陳清曉吃了一口。

周鶴宜喜好口味重些的菜，偏好咸口，往日最是喜歡蝦仁海鮮粥的鮮味，但陳清曉吃的清淡，也不愛吃海鮮一類的東西，尋常人嘗到的鮮味，于她而言只吃得出腥味了。

好在這回端來的是八寶粥。

連著吃了兩小碗，陳清曉覺著肚子不空了，先前的倦意才又爬了上來，她懶懶地打了個哈欠，林霜韻見狀扶著她躺下，又幫她把被子往下掖好。

“困了便歇息吧，我在這陪你。”

“我又不是小孩，睡覺還要人守著。”

“姐姐不是小孩，但姐姐是病人，自然需要人守著。”林霜韻打趣道，“不妨事，父親母親都知道我在這，等到師父師公醒了，我就不陪你了，回家去。”

陳清曉虛弱地點點頭，“好。”

今日是臘月初三，還有五天就到了周鶴宜的生辰，也是她的第一個劇情點，侯府上下都在忙著布置五日后的及笄禮，下人們來來往往，本就忙得不可開交，偏偏這個時候長樂郡主又感染了風寒，正需要人手照顧。

兩邊都不能耽擱，長公主與小侯爺一合計，便從宮里借了幾個嬤嬤出來幫著照看一二，這才松了些。

原本這病都好得差不多了，陳清曉看了會兒雪的功夫，到了晚上又發起低燒來。

又是一陣兵荒馬亂，陳清曉只覺得難受得緊，她皺著眉頭，連夢都不安穩，迷迷糊糊之間，只隱約聽見有人在她的耳邊小聲地哭。

沾了水的帕子擰干了搭在她的額頭上，有什么東西貼著她的臉，冰冰涼涼，溫柔地替她擦去臉上的汗水，那動作格外輕柔，生怕弄疼了她，恍然間竟叫她生出某種錯覺。

陳清曉下意識扯了扯唇角，她掙扎著想要睜開眼，從這場荒唐的夢境中清醒過來，可大抵是太過荒唐，也太過溫柔，竟叫她有些......有些不忍醒來了。

【檢測到宿主情緒變化......】

【初步判定為正向情緒，無需進行外界干預】

【正在進行情感采集......】

【采集成功，進行情感分析】

【分析結果已錄入數據庫】

【保密等級：一級（最高等級）】

系統注視著陳清曉揚起的唇角，收回正打算進行精神鏈接的觸角，電子顯示屏上出現一個由數據生成的笑臉，顯得格外諷刺。

分明是毫無生氣的冰冷機器，不過是一串數據，卻也妄想擁有人類的情感。

又天真又好笑。

偏偏它自己渾然不覺，尚且懷揣著美夢，安靜地注視著安穩睡著的姑娘，一圈圈代碼堪稱溫柔地落在與陳清曉的意識緊密相連的精神觸手上，拙劣的模仿著人類世界的安撫行為，末了又想起什么，呼吸燈平穩地閃爍了幾下。

于是空曠的意識海里飄飄搖搖地落了一場雪，消融了夢中的燥熱，卻也不像真正的雪那樣帶著寒意，沒一會兒便堆滿了意識空間的每一個角落。

忙活了一番的系統看著自己的杰作，又在屏幕上生成一個機械化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