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曉在一旁饒有興趣地看著許家人的臉色變了又變,等到圣旨念完,許大人的臉色已如菜色,接旨時卻依舊不情不愿地維持著臉上的笑意,盡管那笑怎么看怎么勉強。
曹公公依舊笑呵呵的,宣讀完圣旨,又客套幾句,便帶著沉甸甸的荷包回宮了。陳清曉看戲看的差不多了,也拍拍手準備走人。
臨走前還不忘補一刀子。
“這兩天聽說了知楠的事,見她得遇良人,作為好友自然為她歡喜,這不,我在家中思來想去,總覺得送什么過來都差了點意思,糾結良久,才想到去宮里找舅舅討來這道旨意。”
“有了這道圣旨,想來知楠和那薛家子定能長長久久,和和美美地生活。”
許侍郎臉色發青,幾乎要忍不住火冒三丈,但眼前的人是郡主,還是如今最后寵愛的郡主,便是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將火氣撒在她的身上,不僅如此,還要強顏歡笑,感激郡主一番好意。
“郡主,思慮周全,能結交郡主是知楠的福氣,我代小女謝過郡主好意。”
陳清曉笑的端莊,“不客氣,舉手之勞。”
不管許家夫婦如何氣急敗壞,至少陳清曉走時心情愉悅,她抽空看了看,許知楠似乎也挺高興的,還偷偷沖她眨了眨眼,看來她在家中“待嫁”的日子過得不錯。
陳清曉將這個消息帶了回去,和在家中等待的蘭花一起分享。
“有了這道圣旨,知楠那邊就算穩了。”蘭花晃了晃葉子,“我快開花了。”
陳清曉托著下巴,“是呢,估計等到春天,天氣回暖,就能開花了。”
今天的晚霞格外溫柔,秋風卷過院中的枯葉,將枝干打掃得干干凈凈。
“時間過得真快。”
陳清曉應和道,“是啊,一晃就過去了三年。”
而她的任務也已接近尾聲。
“鶴宜,等到京城的事情結束,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嗎?或是有沒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蘭花抖動的葉片頓了頓,大概是沒想到有一天能再聽見有人喚自己的名字,或是驚訝于陳清曉居然叫了她的名字,無名的喜悅涌上心頭,但很快就被即將到來的,離別的陰影所覆蓋。
她意識到,這大概是她們所剩不多的相處時間了。
“想去的地方......”蘭花,或者說周鶴宜開始認真地思考起這個問題,按照清曉告訴她的命運,她這一生,叢生到死,似乎都在京城。她從不后悔自己做出的選擇,盡管偶爾會懊惱,想著假使再來一次,她一定能做得更好。
但世上不會再有第二次重來的機會了,在每一次輾轉反側之間,做出選擇的周鶴宜都已經做到了那時的自己力所能及的最好。
盡管仍會有所遺憾,但遺憾本就是人生的常事,人這一生,不過是在不斷地認識自己,了解自己,最后接受那個真實卻又不完美的自己,與自己和解。
“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想去余州看看。”
余州,陳清曉勾起唇,“那是個好地方,但我聽說余州的冬天很冷,你受得了嗎?”
“不知道,但總要學著適應,大不了我就夏天過去,秋冬就走。”
周鶴宜的語調輕快,似是想到了什么,低聲笑了起來。
“這么高興啊?”
“想到了高興的事。”
陳清曉沒再問下去,也跟著輕笑起來。
周鶴宜笑夠了,喘了口氣,又道,“不過現在這樣就很好了,我這輩子已經擁有了很多旁人沒有的東西,若是連我都會覺得不甘心,不公平,那世上還有那么多拼盡全力才能活下去的人又該怎么辦?”
“這才叫不公平。”
“于塵世之中,我不過是天地一蜉蝣,微不足道。”
陳清曉沒再說話。
“清曉,謝謝你。”
被感謝的人彎了彎眉眼,那雙盛滿夕陽的眼眸看上去比今日的晚霞更溫柔,她輕聲道,“不客氣。”
“比起謝我,我認為你們更應該感謝自己。”
“那當然。”
一人一花不再說話,而是靜靜的靠在一起,注視著這場落日,余暉灑在她們身上,給花葉上鍍了一層暖色,把陳清曉的眼眸染成漂亮的、琥珀一般的色澤,就像蜜一樣。
沉在意識深處的系統呼吸燈閃爍著,運轉流暢的數據出現了一瞬的卡頓,它聽見了外面的對話,也聽懂了二人的意思。
可它卻不能理解,也無法理解,為什么人類會做出一個又一個不利于自己的決定呢?
這有悖于人類的天性,是完全不理智的行為。可是周鶴宜還是這么做了,為什么?
因為情感嗎?是因為愛嗎?是對誰的愛?家人?朋友?愛人?自己?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系統感覺自己的核心開始發燙,但它還是沒有半點頭緒。
它只是猶豫著記下,愛不僅會讓人失去理智,也會讓人類違背趨利避害的本能,走向自我毀滅。
系統看著自己記錄下的東西,沒多久,又將其擦得一干二凈。
它的評價絕對公正且理性,不摻雜任何非理性的因素,拿出去也不會有任何問題。可它卻覺得不對,不應該是這樣,周鶴宜不應該得到這樣的評價。
她應該,她應該......應該什么?系統不知道,它無法做出任何回答。
所以它選擇了求助,向自己的宿主尋求答案。
陳清曉把蘭花搬進屋子,又半關上窗,留出一半讓周鶴宜看星星。
“你的評價沒有任何問題,”陳清曉說,“站在理智的角度,這種做法的確很蠢。”
“但是系統,你分析人類行為,不止有理性的一面,也存在非理性的情感,情感天生與理智相背,二者共同主導下的價值判定與單一的價值判定必然會有所偏差,你用絕對的理性去分析人類,自然只能得到基于一方判斷的結論。”
【那么,人類所認為的價值是什么呢】
陳清曉誠實道,“我不知道,因為對于人類來說,價值并不唯一,每一個人心中所認定的有價值的東西都是基于他們當下的情感與理智所做出的選擇,如果非要說出一個的話,我只能說——”
“——萬物皆有價值,小到一顆塵土,大到漫天繁星,那些被我們視為尋常的東西,或許就是別人的珍寶。”
系統認真地記下筆記。
【那您認為,對于周鶴宜來說,她所認定的有價值的東西是什么】
【是什么讓她走上一條必死之路,又是什么,讓她拒絕您的好意,無怨無悔呢】
“前者你大概得去問她自己,不過后者,據我猜測,應該是良知和責任吧?或者說,因為愛。”
因為周鶴宜是一個幸運的女孩,她自出生起就獲得了許許多多的愛,從這些愛之中,她無師自通的學會了愛人。
系統第一次體會到了頭暈眼花的感覺,在一番糾結過后,它聽取了宿主的意見去找正主尋求答案。
第一次聽到系統說話的周鶴宜被嚇了一跳,但聽完系統的提問后,她卻放下心來,耐心思考該怎么說才好。
“有價值的東西那可太多了,但是最有價值的......”
周鶴宜看著窗外,今晚的星空很美,每一顆星星都在用力地發著光,有的光強一些,有的光較為微弱。
但沒有星星放棄發光,就像人一樣,每個人都在用力的活著。
“星空吧,現在的我覺得,星空最有價值。”
真是奇怪,系統看著這盆平平無奇的蘭花,甚至迄今為止還未開過一次花,花承載著周鶴宜的靈魂,于是它似乎透過搖曳的葉子,圓潤的花苞,好似看見周鶴宜在笑。
【我還是不明白】
【你明明有很多選擇,你可以在知道江凝的心愿時勸她放棄,或是袖手旁觀,這樣你就不會被皇帝懷疑,你依舊是最受寵愛的郡主,這輩子都不需要有什么煩惱】
【你也可以在皇帝懷疑你的時候一不做二不休,暗地里養精蓄銳,推翻他,自己上位,這樣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盡管在這個時代來說成為女帝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但你有忠于你母親的十萬大軍,你有對你言聽計從的朋友,未必不能成功】
【就算你不想造反,你也可以利用民心,多做些好事,只要你的名聲足夠響亮,讓皇帝忌憚,不敢動你,你照樣能夠安全活下去】
【即使是剛才,你也能選擇接受宿主的幫助,拋棄周鶴宜的身份,繼續在這個世界活下去......】
【改變命運的機會太多,可你一次都沒有選,為什么?因為星星?】
屋里點著燈,陳清曉在等下讀書,她抽空看了一眼窗邊的蘭花,又放心地收回視線。
周鶴宜被系統一連串的問題砸得一愣。
“你說的對,人生有很多選擇的機會,但周鶴宜只會有一個選擇,就是已經做出的選擇。”
她不是沒有猶豫過,她當然清楚假使自己要幫助江凝進入朝堂會付出怎樣的代價。她將不再是舅舅的侄女,她曾受到過的寵愛都會漸漸化作帝王的猜忌。
她會死。
但她還是做了,她想要看到江凝發光,也想借此機會,讓更多如母親、如萱姨、如江凝那樣的女子能夠發光。這是條危險的路,只要踏上去,就站在了天下男子的對立面。
倘若成功,世人也不會記得她的名字,但若是失敗,一定會被天下人唾棄。
對于尚且十二歲的周鶴宜來說,這個選擇實在太難了。她點著燈想了整整一夜,還是沒能做出決定。
她穿上衣服,想去找母親。那個時辰霜韻已經過來開始練槍,母親就坐在花園的石凳上,溫柔地擦拭著手中的長槍。身上那襲紅衣依舊,卻再也奔赴不了她心心念念的邊城了。
她想起母親所說的邊塞的月亮,草原的遼闊,他們會在打完勝仗的夜晚點起篝火,羊肉在火上烤的酥脆流油,可以撕下一整只羊腿抱著啃,配上一壺好酒,載歌載舞聊上一夜。萱姨的歌是全軍所有戰士中唱得最好的,軍營里不少將士都暗自傾慕,說她是邊城最美的月光。
可她出生的時候萱姨已成了將軍夫人,她總是安安靜靜地坐著,眼底訴說著別人不懂的愁緒。
萱姨已經有太久沒唱過歌了,她在這里,唱不出邊城的歌。
母親擦好她的長槍,抱在懷里摸了又摸。
她突然好難過。
若干年后,往后的人們再說起如今,是否還會有人記得,大魏有一個用兵如神的女元帥,她叫劉芙。她和她手下的軍隊,創造過一場又一場戰無不勝的神話。
周鶴宜沒去打擾,又轉身回去了。
她好像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了。
母親未盡的愿景,萱姨心中的遺憾,還有阿凝想做的夢......
她想她們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