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宜......”
江凝伸出手,指尖觸碰的地方卻無半點實感,周鶴宜看了看自己的雙手,輕輕地虛抱住還在怔愣中的江凝。
“阿凝,”周鶴宜喚著熟悉的名字,她的身體在漸漸消散,舌尖藏了太多話,可惜沒有充足的時間留給她敘舊,千言萬語在嘴邊打轉,末了只來得及挑出最重要的那句。
“對不起。”
周鶴宜是個膽小鬼,她給自己堆砌了無數冠冕堂皇的理由來美化自己的膽怯,卻騙不了自己的心。
她畏懼失去,也害怕活著,是私心,卻也不是。
她有些分不清楚。
她只是總會想起母親抱著長槍惆悵的模樣,年幼的她遠遠望著,腳下卻和灌了鉛一樣,無法往前一步,最后只能落荒而逃。
母親曾經是那么自由自在的人,皇祖父的打壓沒有折斷她的傲骨,舅舅登基之后,再無人敢拿她是女兒身來說事。假使她沒有來到這個世上,假使母親選擇不生下她。
也不至于被困在京城之中,飛不出去了。
在每一次教導霜韻武藝時,在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手中長槍時,在她一無所知的揮霍著用母親的自由換來的所謂寵愛和地位的時候,母親是不是,也會有一點點的后悔呢?
周鶴宜不知道,她只是控制不住地想,如果世上從來都沒有周鶴宜這個人就好了。
可若她不是周鶴宜,卻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成為誰,不如就此了了,也免得再麻煩別人。
蘭花在瓷盆中化為灰燼,周鶴宜的意識歸于塵土,在彌留之際,她的眼前卻走馬觀花般閃過許多畫面,奇怪的是,那些畫面并不存在于她的記憶里,是她只在母親給她講的故事中幻想過的景象。
她看見撐著傘的姑娘走在水墨渲染開的橋上,煙雨如畫,勾勒出白墻青瓦,姑娘忽的停下腳步,四下望了望,沒瞧見別人,臉上才露出幾分輕快的笑,哼著輕快的歌,握著傘柄將傘轉了一圈又一圈。
她看見碩大的月亮懸掛在高天,底下的篝火熱情四溢,將羊肉烤成誘人的金黃,穿著長裙的姑娘在篝火見放聲歌唱,裙擺飛舞,眼眸清亮。
她看見綿延著看不見盡頭的蒼茫大漠,雄鷹展翅從高空劃過,一隊駱駝載著人和貨物行在黃沙上,駝鈴聲聲入耳,緩緩向前方行去。
青翠的山巒連綿不斷,姑娘們在山間唱著自由的歌,奔騰的江水自兩山之間行過,背著船只輕快地走,銀鈴清脆,江水不息......
“周鶴宜,你還有什么愿望嗎?”一個陌生的,稚嫩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帶著一股溫暖的氣息,像是母親的懷抱。
“愿望?”
“對呀對呀,你還有什么愿望,盡管說出來。”
那道聲音再次響起,帶著幾分催促。
周鶴宜想了想,釋然道,“那就希望人間風調雨順,百姓能夠安居樂業吧。”
那道聲音沉默了片刻,等到陳清曉的意識將要徹底消散,才急匆匆地補上一句,“我答應你了,不過不能太久,只能保證十年之內風調雨順哦。”
那也足夠了。周鶴宜心滿意足,卻已無法再做出回答。
長樂郡主于長陽宮病逝的消息很快就傳了出去,陛下悲痛欲絕,在靈前哭了許久,下旨以公主之禮厚葬。
宋潯江快馬加鞭趕回京城,正好趕上周鶴宜的遺體下葬。做法事的是緣來寺的阿難大師,宋潯江聽過這位大師的名頭,據說頗為神異,能參透過去未來。
這種說法放在過去他是絕不相信的,只會當成是某種高深的騙術,而不會放在心上。
但此刻他出現在周鶴宜的葬禮上,耳邊是聽不懂的佛音,鶴宜躺在狹小的棺材里,天上飄著雪,落了她滿身,宋潯江眼眶發紅,總覺著這一幕像是在哪里見過,在那場光怪陸離的夢里,鶴宜也曾如這般安靜的睡著。
哪怕知曉了部分的未來又如何,打一開始就滿盤皆輸的局,又該要如何翻盤。思來想去還不如那場反復做過的夢,至少在夢里,鶴宜是鶴宜,他也不曾離開過京城,在最后的時刻還能陪在鶴宜身邊。
宋潯江腳步微動,才走了兩步就被人攔了下來。
“宋大人,不能再過去了,當心驚擾了圣上。”一位官員小聲提醒道,看著宋潯江的眼神滿是憐憫。
京中誰人不知這位宋大人對長樂郡主的情誼,如今郡主“病逝”,想來是大受打擊了。
宋潯江怔怔地望著前方,那些雜七雜八的思緒皆散去了,他只是忍不住想,鶴宜最怕冷了,可這些人卻讓她躺在這里,叫雪落了滿身,該有多冷啊!
皇帝不曾注意到身后的異動,便是察覺了也不會在意,三皇子在他身后哭得死去活來,鼻涕眼淚混在了一起,實在看得人心煩。這小子以前最怕鶴宜了,如今人一走,卻也傷心成了這樣。
皇帝沉默了良久,忽然想起了什么,趕忙彎下腰去,顫抖著雙手想要為棺材里安安靜靜躺著的侄女拂去身上的落雪,但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大,像是要徹底把人埋起來才罷休。
他的小侄女臉上身上都落了雪,瞧著冷極了。
晶瑩的淚水落在手背,皇帝脫下厚實的氅,想要給周鶴宜蓋上,卻有一雙手比他更快,將一件雪白的狐毛氅蓋了上去,又仔仔細細地掖好每一個邊角。
“不勞煩皇弟,我們家有氅。”長公主上前一步,面上沒什么表情,冷的像今天的落雪,“這些事平嵐這個做父親的還是做得來的。”
周平嵐為女兒蓋好衣服,又珍視地看了許久,才在旁人的催促下被半強硬地拉開,眼睜睜地看著幾個宮人將棺材板合上,將他的女兒抬進漆黑冰冷的墓里。
周平嵐跌坐在地上,又被人攙扶著站起,鬢邊落了雪,染就兩處花白,長公主上前扶住他,輕聲道,“不要哭,這是鶴宜選擇的路,我們該為她驕傲才是......”
豆大的淚滾落下來,長公主聲音哽咽,又飛快擦干淚水,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她是我們的驕傲......”
皇帝看著泣不成聲的姐姐,又看了看自己的雙手,他虧欠皇姐太多,在他還是一個不受重視的皇子時,在他初等皇位面臨百般刁難時,又或是坐穩皇位的如今......
他欠皇姐的越來越多,這輩子已是償還不盡。
可他又殺死了皇姐唯一的女兒,殺死了皇姐寧愿放棄兵權也想生下來的孩子。
皇帝閉上眼,心卻冷得要命。
可若再來一次,卻也不會有什么改變,既是不是這次,也會有下次,下下次。
猜忌一旦開始,就如決堤之口,再難停下。而野心一旦生出,便無人能保證它不會在某一日長成參天大樹。
鶴宜是個好孩子,但她不會永遠都是個孩子,她總會長大的。
眾人緊跟著默哀,宋臨江站在百官之間,眼底一片茫然。
來到這里的人都在為了周鶴宜哀悼,墓碑上清晰的刻著死者的姓名,可隨著這具身體死去的卻是一個陌生的靈魂,那個人喜歡看雪,喜歡發呆,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像是藏滿了月光,清清冷冷的,顯得與人間格格不入。
她走了,無人在意她的死活,連名字也沒留下一個。
就是想給她立個碑,都不知道該刻些什么。
宋臨江輕嗤一聲,好在前方哀聲陣陣,將這點聲響完全蓋了過去,否則保不齊就有人借此參他一本,好把他從這個位置上拉下去。
不過也不是全然沒人發覺。站在他身側的江凝瞥了他一眼,懷里抱著一個裝著土的瓷盆,比他正常不到哪去。
【檢測到在當今世界的任務均已完成,經過觀測,此世界后續發展與劇情重合度偏差度約為3%】
【判定為合格】
【待劇情結束后可獲得正式編碼,暫定為GE7730426579,系統0021在此預祝您的誕生】
小天道笑呵呵地接受了系統的祝福,同時十分大方地在結清積分的同時給了陳清曉一道賜福。
陳清曉坦然收下了,“對了,上一次的劇情是怎么崩的?”
按照她的觀察,周鶴宜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應該不會出現太大的偏差才對。
小天道撓撓頭,“我也不是很清楚啊,前期都相差不大,唯一的區別就是上一次宋潯江沒有離開京城,一直跟在周鶴宜身邊,趕都趕不走,等到周鶴宜一死,這小子認定是皇帝逼死了她,非要找皇帝報仇,后面還用了手段把江凝和宋臨江也策反了,幾個人一起造反,劇情就徹底崩了。”
想到這,天道的表情都有幾分開裂,無他,上輩子的宋潯江太瘋了,他記恨皇帝,不擇手段要他死,所以他成為權臣、寵臣、奸臣逆臣,他在皇帝心里種下猜疑的種子,步步引導,把一位明君變成剛愎自用的暴君。
他逼得江凝和宋臨江不得不為了天下和他聯手,換一位新帝。
“明明沒什么區別啊,怎么這次就能成功,上次就不行呢?”
小天道百思不得其解。陳清曉卻有些明白了。
難怪周鶴宜無論如何都要把宋潯江送出京,這京城,到底還是太小了。
他需要走出去。
不過宋潯江走沒走出去她不清楚,周鶴宜自己卻從未走出去過,她被死死地困在了這里,身也是,心也是。
她再也沒機會走出去了。
“對了,你還有向我提一次要求的機會,真的不用了嗎?”
先前小天道答應在能力范圍內同意她三個要求,第一個要求用來讓她見到周鶴宜,第二個要求則是實現周鶴宜的一個愿望,這兩個要求和任務都沒什么關系,準確來說,其實是它賺了。
誰讓小鶴宜實在是太貼心了,人間風調雨順,這才方便它穩固根基好好發展啊,小天道都快感動死了!
“不用了,你幫不了我什么。”
陳清曉實話實說,就是這實話有點扎心,小天道原本還因為女兒太貼心升起的感動一下子就消失了。不過想到人要走,心里多少還是有一點舍不得。
陳清曉的任務完成了,帶著獎勵毫無留戀地離開。
但屬于這個世界的故事還在繼續。以周鶴宜的死作為節點,皇帝下令在各個首府開設女子學堂,并允許女子參加科舉,入朝為官。
江凝作為大魏第一位女官,此事自然交由她來負責,兩位公主也積極地參與其中,摩拳擦掌想要大干一場。長公主則重新接手了長陽軍,等葬禮一過就帶著周平嵐和萱娘離開了京城,與她們一起走的還有她的得意門生林霜韻。
許知楠在三月花開時出嫁了,宋琳瑯當天哭成了個淚人,據說在自己院子里喝醉后罵了薛凌半個時辰。
對此兩位當事人只是相視一笑,薛凌不服氣地噘著嘴,“壞了壞了,換做以前我還能回罵兩句,現在我成了吃天鵝肉的癩蛤蟆,跟她對罵都沒有了底氣。”
許知楠笑了笑,“不過第一步算是成功了,阿菱,我們自由了。”
薛凌伸了個懶腰,“是啊,自由萬歲!你好些準備,去參加明年的科舉,我還等著你考個狀元回來,咱們把宋琳瑯那個探花郎二哥比下去,免得她再嘚瑟!”
一旁的薛小妹美滋滋地吃了顆葡萄,對于“兄長”勸說“嫂嫂”上進一事舉雙手雙腳贊成。
嘿,要是嫂嫂能考上女狀元,他豈不是能夠更安心地躺平了?
“你倆倒是會給我找事兒干。”許知楠好笑道,卻也不曾拒絕。
嚴六和嚴秋同朝為官,又都進了金吾衛,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兩個人都看得膈應,但時間長了,又一起經歷了幾次生死逃亡,關系竟詭異得好了起來,時不時還能一起喝喝酒說說話。
司煙看著兩兄弟的感情好起來,欣慰的同時,也掛念起“死去”的司菱,盤算著挑個好時候去拜訪拜訪。
宋潯江和宋臨江兩兄弟又恢復了井水不犯河水的相處模式,跟比賽似的爭相立功,官越做越大,家越回越少。等到一切都走上了正軌,宋潯江毫不猶豫地申請外調,地點定在了南方,一個他曾多次巡查過的地方。
和他一同走的還有宋琳瑯,說是看厭了京城的風景,想去別的地方看看,誰又知是不是觸景生情,不敢多看。
許澤安在外游歷了十年,每次回京,京城都有新的變化。他走過了許多地方,用他的筆記下了無數風景,已成了人人稱頌的詩畫大家,一幅墨寶能賣出天價。
出于種種考慮,江凝和宋臨江成親了,彼時江凝已官至尚書,又有爵位加身,宋臨江沒有爵位,低她一頭,因此江凝是娶,宋臨江是嫁。
那場婚禮辦得格外盛大,除了兩位當事人不太在乎,所有人瞧著都很高興。成婚當天,江凝捧著一個裝滿土的白瓷盆迎親,周圍人又說白色不吉利,勸她別拿著,她一概不聽,堅持要抱著花盆拜堂。
其實里面什么也沒有,土里埋著的只有一株死去的蘭花,和一捧化開的雪水。
宋臨江沒有任何意見,欣然同意了,旁人再不滿也說不了什么。
唐茵茵在一眾賓客中,她此次是作為唐家的掌權人受邀前來觀禮,那雙眼睛比之年輕時多了幾分沉穩,讓人越發琢磨不透。
一片熱鬧中,唐茵茵抬起手,摸了摸發間那支平平無奇的銀簪,上面的纏枝牡丹開得正好,藤蔓纏繞,花影重疊。
一如贈予她這支簪的姑娘。
一切都回到了命定的位置。
無數看不見的光點飄了出來,在半空中化作一個個文字,文字排列有序地穿過一扇金色的大門,落到一本空白的書頁上。
一雙手從桌上拿起這本書,從頭開始翻閱,“哦哦!原來是這樣!我是說之前看的時候總覺得周鶴宜死的太倉促了,還以為到后期會活過來,帶著軍隊造個反什么的。”
當時看到最后,發現人是真的死了,還無語了好久。
“不過現在這樣也不錯,唔,這一段我喜歡!標起來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