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榴給出的答案,的確在符裕的推測范圍內。
他摩挲著袖中的琉璃瓶,思索著問道:“如孔目所言,猛火油乃軍備火器所用……我聽說,此類物料受朝廷嚴格管控,不僅限制買賣,連官庫中所貯存的儲備也由禁軍看守,必須勾當官批復方可調出使用,決不許帶出作坊外?”
徐海榴一邊飛快地盤算著要怎么先把自己從這破事兒里摘出去,一邊還不忘點著頭與這位詳斷官答對:“正是如此。”
“果然,”符裕屈起右手食指,若有所思地輕敲著自己的下頷,“張、程二人之死,或許這琉璃瓶中的猛火油,便是真相的一部分。”
這,雖說有些牽強吧,但萬一真是這么回事兒,那麻煩可就越來越大了。
她糾結片刻,到底還是反問道:“可是,即便張戊私藏猛火油,又該如何證明此事確實與他殺妻自盡有關?”
符裕偏過頭來,目光銳利地對上她雙眼:“倘若這張戊并非自盡,程氏也并非張戊所殺呢?”
聞言,徐海榴登時愣在了原地。
她還真沒考慮過這個可能。
抑或說,她壓根兒就不敢那么去想。
“彼時,張戊懸頸于灶臺前,衣衫、鞋襪俱穿戴得整潔。”符裕抬臂一指房梁,又揮手一圈地面上那灘暗色血跡,“而其妻程氏橫尸此處,心口攮著把廚刀。”
他忽然頓住,略加遲疑,方才繼續說道:“據開封府卷宗記載,那程氏的尸身未著寸縷,周身頗多痕跡,盡是與男子行房之狀,兩股間遭銳器反復刺入,傷勢與廚刀制式相吻合,疑是張戊泄憤所為。”
關于二人死狀的描述,徐海榴早已在卷宗上看過一遍了。
甚至卷宗上的措辭還要再露骨、再輕蔑些。
她覷著他身上那一層淡淡的金光,心里暗自嘀咕,難不成,這位符詳斷,真真算是官老爺里難得一見的好人?
不過,除了措辭,似乎還有別的什么地方,也不盡相同。
她索性將自己為卷宗所告知的信息盡數拋開,依照符裕列出的條件開始思考。
——大晚上的,當妻子的春意滿室,作丈夫的卻裹得嚴嚴實實,那多半是老婆被人給偷了。
如此……徐海榴偏頭看了眼窗戶,瞧見那皮紙糊的面兒上向外破了個大洞,明晃晃地透著寒氣兒,仿佛是在告訴旁觀者,與程氏行那檔子事的寄豭并非從房門離開,而是于慌張之下,不得不破窗而逃。
之所以連開窗的工夫都沒有,或許便是因為此事被張戊當場撞破了罷?而跛足的張戊自知無法追上,更兼平日里受盡渾家的氣,于是怨憤陡然激化,因此抄刀行兇?
而待程氏氣絕,這張戊才從激憤中醒覺過來,或是害怕或是后悔,抑或是破罐子破摔,干脆便上了吊?
聽起來是很合理。
但也合理得太巧了些。
她在腦子重新過了一遍符裕的描述,忽然意識到,他是以“穿戴得整潔”來形容張戊的,腦子里頓時靈光一閃:“所以說,倘若程氏之死當真乃張戊所為,他的衣物上,合該要濺到血污的?”
符裕不免暗暗地松了口氣,心說不愧是羅節級推薦的人選,的確不同凡響。
不過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假若他與徐孔目并非是在討論此案隱情,就憑自己剛剛對一位未婚閨娘所說那番話,便是挨上兩個耳光,也不算過分。
于是他自覺地略過了程氏死狀的另一些異常,飛快將重心移到張戊身上來。
“沒錯,”詳斷官微微頷首,肯定了徐海榴的疑惑,并進一步論證道,“除此之外,另有一鐵證,能明確張戊并非自盡身亡。”
符裕仰起面孔,右手食指從自己左耳后斜下劃至喉頭,再向上至右耳后,向徐海榴演示道:“自經之人,因其體重懸墜,繩索繃直,所留痕跡便作此狀。但張戊頸上卻有兩處勒痕,一處即是如此,另一處則與頸紋平齊,且二者淤血之色一般無二。”
她順著他的示意看過去,火折子的微光下,男子纖長的頸子泛滿瑩白,線條順著喉骨陡然凸起,隨后凹進衣領與陰影之內。
聯想到繩索橫在其間、勒出痕跡的場景,徐海榴不由得強制自己移開了眼。
……所以說,是有那么一個人,和張戊差不多身量,也可能稍高一點兒,站在他身后,用繩子把他勒到無力掙扎,然后再掛到房梁上去的。
因為掛上去的時候,張戊還沒斷氣兒,所以還能留下淤血程度近似的痕跡。
再聯想到那瓶不該出現在八作司之外的猛火油,她頓時又開始牙痛了。
常言道“三人成虎”,桃色不過是遮在尸首上的障眼法,只需左鄰右舍被此等花哨玩意兒滿足了惡趣,來回嚼上幾天的舌頭,這障眼法自然便會化作市井傳言中的“確鑿”,自然也不會再有人來細究背后的隱情。
當然,似符詳斷這般超脫事外的“好事之徒”,并不能算在其內。
常言道“當局稱迷,傍觀見審”,但實際上,即便與事態全無關系,似這般風言風語當中,談論者也很難做到不以一己之見去妄加揣測。
到底是出于何等緣由,符詳斷才得以拋開常人的眼界,毫無嫌惡卻也對死者毫無憐憫地審視此事呢?
不如說,就連她這個活人,他也是漠然旁觀著的。
徐海榴長長出吐了一口涼氣,后脊森森發寒,竟不知真兇和符裕哪個更可怕一點:“既然如此,詳斷為何不在復核時指明?”
符裕搖了搖頭:“我若登時戳穿,他們大可再殺一人,偽裝成自殺模樣,并偽造遺書,推作是與程氏私通之人良心不安,因此自盡。兩案并立互補之下,拿不出別的證據,審刑院便只會維持原判……”
更要緊的是,一旦打草驚蛇,再想查點別的什么可就難了。
還沒等他說完,徐海榴突然跳將起來,摁住他腦袋便往灶臺的方向一撲——說時遲那時快,一條精薄鐵片嗖的一下飛出來,徑直穿過符裕方才站立之處,深深扎進了夯土墻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