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榴只能像小時候癡纏著要糖一般,搖晃羅鈿的胳膊,試圖暫時用撒嬌蒙混過去:“娘,他不要我更好,女兒還想再侍奉您和爹爹幾年嘛。”
“說得好聽,你明年便上二十歲,換作別人家的姑娘,莫說丈夫,崽子都抱得兩個了。”一提起小女兒的終身大事,羅鈿便心焦,連聲腔都不由得拔高了幾分,“待爹娘老了,誰看顧著你?”
誰看顧我?
錢看顧我。
徐海榴掏出在她床上呼呼大睡的白爪子大貍貓,強抱到懷里,狠狠揉了幾下,嘀嘀咕咕:“不管誰看顧我,那都比汪家老四強。萬貫,你說對不對?”
那男子讀的圣賢書里不也寫著什么“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1」的?大姐二姐出閣的時候,爹爹自己不也說,帶把兒的盡是些忘八端,要姐姐們在婆家都精明著些?
“喵嗷?”大貓睜開圓溜溜的綠眼睛,只暼了她一眼,齜牙咧嘴地打了個呵欠,便復又在她腿上睡倒過去。
“哼,”羅鈿冷笑一聲,提溜住她一只耳朵,“老娘管不動你了?你往后就跟著貓過日子?”
她順著提溜側起腦袋,隨母親大人的手來回晃悠,諂媚道:“哪兒能呢!您老放一百個心,等忙完了司里的差事,我一定找,找個比汪家四郎還好的!”
徐海榴沒打算真的找個活祖宗給自己添堵,但她最近的確很忙。
原本八作司并不如其他職司那般多事,但因去歲間,今上正式改元,朝廷上下都跟著調動了一番,連早前合并過的八作司也再度拆分作了東西兩處,相應賬目、官匠的戶籍便要交割清楚,再遇上官長更迭,更是一團糟亂。
所以,除了預備開春后京中疏通河道、修繕建筑的工程,她還得與同僚們配合勘磨司,一起清理檔中的文書。
而所謂同僚之中,也包含著汪老四他親爹,汪北。
十七日凌晨,夜色兀自黑沉,徐海榴已經拐進八作司所在的那條巷子。
她搓了兩把臉,讓自己看起來精神點兒,先到從計省下來暫領交割事務的陳主事那兒應了卯,而后才慢吞吞往值房里走。
一想到汪北是個出了名的針鼻兒心眼,她就牙痛。
昨兒汪老四在酒樓里掀了桌子,他爹今天指不定要作什么妖。
“徐孔目,來這么早?”值房里已經三三兩兩地坐穩了幾名吏員,有本司的,也有勘磨司調過來共事的,見到徐海榴,紛紛露出笑臉來,客套地打著招呼。
“嗯,早一天弄完,大伙兒也早一天能輪到休沐不是。”徐海榴也鞠起個不失禮的笑容,拖著腳步坐到自己那張書案前。
汪北還沒來,她且能再清凈會兒。
離開工尚有一陣兒——為防止有人做手腳,也是為了避嫌,貯存文書的箱子都掛著鎖,鑰匙皆由陳主事保管,須等大伙兒都到齊了,才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打開。徐海榴便趁著這個空檔,攤開昨日撰下的目錄,假扮作閱讀模樣,單手撐在桌上打瞌睡。
前一天跑得太遠,睡得太遲,根本沒能緩過乏來。
天際泛起些魚肚白,值房里的空位上陸陸續續都坐了人,陳主事亦挾了花名冊踱進堂中。她掐著時辰睜眼抬頭,便見得一盞熱茶落到她面前的桌上。
是年后才新入職、暫且負責打雜的文通。
值房里提供的茶湯十分低劣,只勝在夠熱夠濃,能夠驅寒解渴而已。徐海榴向文通道過一聲謝,低頭呷了一口茶湯,登時精神得困意全無。
“孔目,”見她苦得直皺眉,文通殷勤遞過來一個打開的圓木盒子,里面盛滿了自蔗漿中析出的紫紅晶體,為方便攜帶,均敲成了小塊,“家慈祖籍遂寧,昨日探親歸來,捎回來許多好糖霜,我今日便帶了一盒過來。”
“多謝多謝,”徐海榴拈過一片,又覺得只自己吃了糖不太好,于是抬起手掌掩在臉旁,側過面孔,沖堂中首位揚了揚下巴,壓低聲音道,“陳主事也不太喜歡苦味。”
陳主事乃多年循吏,從不把喜好表露于外,不過,某天用午飯時,她無意間覷見過,這位計省來的官長一口氣吞下了所有苦瓜,方才慢慢品嘗起其它菜肴。
聞言,文通雙眼一亮,猛地點點頭。
他捧著糖霜盒子,又挨桌散出去幾塊,見陳主事并未禁止,而后便顛顛兒地湊到了主事的案前。
徐海榴把那目錄新翻過一頁,繼續假裝自己在復核,偷眼留意著后續。
陳主事面露嚴厲,小聲斥責文通幾句,卻仍取食了兩塊糖霜。
這樣一來,即便她吃了文通給的糖,有官長擋在前頭,也不會被有心人指控為私相授受,更算是給后輩賣了一個好,說不定哪天便有事情得求到人家頭上。
天色漸漸亮了,時辰一到,陳主事主持著開了鎖,直到此時,汪北方才急匆匆地奔進值房,衣衫巾帽雖整潔挺括,眼下倒掛著兩團青黑,神色中也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疲憊。
該不會,那癩蝦蟆在家鬧了整宿吧……身為“罪魁禍首”,徐海榴后脊一涼。
陳主事冷冷地白了汪北一眼,連半句話也沒說,只專心對照著名錄,將積年文書都分派給吏員們。各人均上前抱回來一大摞紙冊,便再沒甚可偷閑的工夫,更遑論抽空給汪北打個圓場。
汪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看看不知于心底如何笑話他的滿堂同僚,再看看埋頭把紙頁翻得飛快的徐海榴,到底咬著牙向陳主事認了過錯,領了差事回到自己座位。
待到晌午時分,眾人對照著結了這一上午列出來的清單,總算能抻個懶腰吃口茶,紛紛到廊下去領公家供給的飯食。徐海榴打著快刀斬亂麻的算盤,沒等對方來找她的麻煩,徑直去尋了汪北。
“汪伯父,”她暫時還不想同汪北撕破臉皮,于是同平時一般,臉上帶出些屬于小輩的謙恭笑容來,“昨日小侄手頭臨時有事,沒赴成令郎的約,實在抱歉,實在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