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娘子這番話說得又急又快,活像是突火桿子里的鐵砂“突突”便是一通噴,但總有一點,徐海榴是聽明白了的。
——不論老的,還是小的,姓汪的全家都沒安好心。
隨后,七娘子上前拽開了自家妹子,又和聲細語地跟徐海榴解釋一遍,她方才清楚個徹底。
此事若細究起來,根源便是在她五年那年……當時她爹爹徐拐子還沒落得拄拐,仍在八作司里當差。徐拐子水性極佳,中元時往家救了個醉酒落水的老道士,那老道士醒轉過來,見她和七娘子、八娘子在門口玩耍,跟挑瓜似的拍了拍她的腦袋,說什么祿存照命,日后貴不可言,又神神叨叨念了句“飛來千鐘粟,萬貫自天成”,就那么醉醺醺地又走了。
徐海榴還記得,老道士走的時候,她望著那怪老頭兒的背影,隱約瞧見了一團云霧似的鮮明青氣。
從那天起,她便多了這么個“觀氣”的本事。
也是靠的這樣靈通,好人惡人,亦或不好不壞,她一眼便能看個分明,不知少走了多少彎路,少吃了多少暗虧。
或許,這便是那位老道士對徐家救命之恩的答謝。
可若說什么“貴不可言”,什么“千鐘萬貫”,徐海榴便只當那是句討人好的吉利話。
大抵是老道士的背影太過神秘瀟灑,八娘子之后便迷上了讖緯、卜筮之事,如今正靠這技藝與人牽線合婚。等到去歲秋社的時候,這平日里便能吹侃的主兒吃多了酒,拉著人絮叨她年幼時種種奇遇,這般一講,便把徐海榴的那幾句批語給泄了出去,旁人只當是酒后醉言,老汪婆子卻信了。
甚至借口提親,索要徐海榴的庚帖,跑去天慶觀卜卦,與妙應敘說此事,問她這是不是將來要做官太太的命、能不能旺夫。
妙應乃是天慶觀里的坤道,為人十分審諦,從不打誑語的。老汪婆子問起,她便也照實了說,是不是要做官太太、能不能旺夫,貧道難以斷論,不過觀這命格本身,確是貴重不假。
聽罷緣由,徐海榴氣得幾乎要笑出聲來。
她光知道姓汪的貪圖她家作坊和錢、貪圖她積攢的人脈,原來還要貪圖她的命格!
早知如此,前日還是罵得輕了!
“我本來便不情愿,只是阿娘催促的太急,也不知給她灌的什么迷魂湯。”
徐海榴嘆了口氣,她原本就是要與姐妹倆商議此事,如今二人主動來尋她,倒也算是自成同盟:“你們只知道汪老四屢試不第,他家里病急亂投醫,恐怕不知道,那廝自稱讀書,卻是個常年在秦樓楚館里買快活的。可我又不能與家里人說,不然,我娘馬上便要問我,是聽人說來的?還是親眼見的?若說聽人說來的,要問我到底何人所言,是否可信;若說親眼見的,她那撣子便要先舉起來,罵我女兒家家的不學好,跑到那腌臜地方作甚。”
七娘子、八娘子還真不知曉,那汪家四郎除了不甚聰明,竟還是個放縱聲色之人;但街坊鄰居住了那么久,羅大娘是個什么脾氣,十歲前不知道揍了海榴姐多少回,她們心里都有數。
海榴姐跑得快,那都是教羅大娘提著雞毛撣子給攆出來的。
她們也正是不敢把這事兒講與羅大娘聽,才想著先尋了徐海榴同她通個消息。
不過,雖說汪家這一出氣得她牙疼,可也更堅定了徐海榴鬧場大事的決心:“我娘就是個屬爆竹的,憋不住一點事兒。這消息是假的,她要炸,若是真的,她更要炸。左右都是一個炸,倒不如別可著咱姐兒仨折騰,干脆便炸到那蠹蟲家去,也算是他多少遭點現世報。”
聽徐海榴絲毫沒有怪罪自己泄密的意思,八娘子“哐當一下”又給她整個兒抱住了:“海榴姐,這事兒是我對不住你,你打小兒鬼主意就多,我全聽你的!”
七娘子跟著點了點頭。
做官媒氏講求的便是個信譽,要是在她姐兒倆手里連在職孔目都坑了去,附近那愛女兒的人家,恐怕便再不愿她二人登門了……三人嘀嘀咕咕商量半天,各去暗中準備不提。
然而,徐海榴萬萬沒想到,她還沒去找汪家麻煩,汪家便先給她添出個大堵。
與官媒氏姐妹密謀的第二天,八作司里剛散值,她還沒出巷口,便見某人伙同幾個年輕后生,正等在街頭。
那廝油頭粉面,衣裳鮮亮,尚未靠近,先順著風飄過來滿鼻子的胭脂香氣和酒糟味兒,通身爛粉色的氣息又甘膩又黏著,貌與汪北相似七分,不是旁人,正是老汪家的那個蠹蟲。
見徐海榴從八作司里走出來,汪四郎迎上前,笑容輕佻地跟她搭話:“徐三娘子,那日你沒來赴約,我可是日也思、夜更想,如何,你想不想你的四哥哥?”
眼波流轉,只怕這工夫已經在桃花洞里修煉到家了,看街邊的狗子也會如此深情款款。
她捺下翻白眼的沖動,提起手中油傘,干脆抵到汪四郎肩上,再不許他前進半步,提高了嗓門:“此乃八作司門前,國家職司,廣備重地,不是汝等醉鬼能廝混的地方!”
徐海榴這一呵斥,與汪四郎同行的那幾個后生反而大聲調笑道:“四哥,四哥!你不是說,你已把這徐三娘子迷的神魂顛倒,便是借給弟弟們揩幾下也無妨?怎么連人家小娘子的身都近不得?”
哈?
借給弟弟們揩幾下也無妨?
若不是多年吏員的涵養,她只怕聽得嘴角都要抽搐起來。
那邊一促狹,再加上徐海榴面色冷厲,汪四郎原本三分的勁兒反倒被激出十分,他撥掉紙傘,張開兩只手,笑嘻嘻地湊近了要來與她一近芳澤。徐海榴當然不肯慣這登徒子的毛病,她退后半步,手腕翻動幾下,油布傘“噼噼啪啪”抽中他膝蓋、腰側幾處麻筋兒,撲通一聲,汪四郎就這么跪倒在青石板鋪成的街面上!
那幾個后生驚得張圓了嘴巴,見那皂袍女吏陰沉著臉盯過來,滿腦子酒意登時散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