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時務者為俊杰。
徐海榴雖然并非俊杰,但她確實將“識時務”這三個字兒貫徹得通透非常。
尤其是在和想殺之人虛與委蛇的時候。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難道這興城人便不想殺她么?
徐海榴覷著探子首領的神色,見他聽進去了,趕忙又補上幾句:“若非家中變故,東家又怎愿意把搖錢樹拿出來賣?他非要簽這字據,其實也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這方子,您擔保在方圓五百里外使用,所制火器也不售到這神京城中來,不與東家爭利,東家才敢放心將方子交付與大官人?!?/p>
那位虛構出來的“東家”固然很急,但她想,這些興城探子只會更急。
吐蕃人的驍勇善戰,那是打前朝起就出了名的,與興城人幾乎不相上下。夏國公一直想要降服吐蕃諸部,若能有火器可用,那必定是事半功倍,也能減少興城自己的傷亡。
而且,細細看來,這探子首領身上除了黑赤煞氣,還夾雜著些許貪婪之氣。
比起對他主子的忠心,恐怕他更看重自己能獲得的功勛與獎賞。
老羊這套說辭尋不出破綻,如這般沒有骨氣的宣羊,量她也不敢欺瞞。然而,出于直覺,探子首領還是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半信半疑地追問道:“只是走個過場?與你們宣人做生意,立了字據,都是要通過官府的?!?/p>
得,果然是探子,說來說去,害怕的都是官府。
徐海榴也知道這等人大多狡詐難哄,不是三言兩語便能賺入籠子的,所以,早在爊物店中商議計劃時,她與符詳斷便做好了面對各種遲疑、質疑的準備。
尤其是官府公證這一條,也早在他們的預料當中。
被首領這般一問,她當即四下里看了看,確定店中再無其他食客,方才往前湊了湊。
拈著帕子遮在口邊,眼睛還緊盯著樓梯口的店家,徐海榴壓低了聲解釋道:“哎喲,您老有所不知,這神京城里的市價,是教行會管著的。照理說,五百貫都算是賤價了,只是東家太急著用錢,才將此事交付給小婦人,悄默聲地將方子賣掉。這字據簽了,也不敢去公證的,僅由您兩家私下保管,萬一教行會給知道了,定他一個擾亂市價,他在這行當里可就混不下去了。”
既然這些探子先入為主當她是個慫包,那她為了活命再殷勤些,又有何不可?
首領隱約聽說過這邊的行會,只是他并非真正的商人,又出身興城,和遙輦、和大食那邊來的客商講不到一處去,甚至都還要提防著他,是以知道的不多。眼下牙人這般一講,他便明白這些都是行會管著的,怪不得之前沒有匠人愿意將方子出賣給他了。
簽,還是不簽?
要是剛到宣國的時候,首領還能痛痛快快地拿出這筆錢來。只是他之前大肆收買匠人、吏員,花費掉了大量金子,三百貫已然不是小數目。
可宣羊吝嗇,錯過這次機會,即便還能找到其他賣家,不僅要付五百貫,也還要簽那字據。
首領倒是想就此離開,而后派人跟蹤這老羊,尋到那方子或是她口中東家的所在,直接殺人搶奪,豈不痛快?只是宣國官府似已發現那猛火油匠人死因蹊蹺,正在暗中調查,他原本最得力的手下甚至被炸瞎了雙眼。
幸好他已經處理干凈,沒被那些牧羊犬聞味尋來,如今再張揚行事,只怕要被狗子們咬死了不放。
“大官人,若您不會寫大宣文字,這也無妨?!卑讼勺缹γ?,徐海榴仍在“貼心”地做出讓步,“字據文書,小婦人便能擬定,再取些印泥來,您只消大拇指蘸著一摁,便也算是落了款了?!?/p>
不用寫下名字?首領又動心了幾分。
他們平日里只以本族語言交流,使用的都是本名,他又出自興城中的大家族,若寫了名字,宣羊未必不知曉他的身份。
更何況,別說字據,便是以佛陀起誓,他們也不會違背和宣羊們的約定——用這配方制成的火藥,當然是在五百里外使用,更不會售到宣國的都城中來!
自以為擺了牙人一道,首領得意又自負地大笑起來:“好,你寫字據,我來看看,若無問題,我按拇指印?!?/p>
“大官人爽快!一瞧便知道是位能賺大錢的主兒!”徐海榴舒開眉頭,趕忙一疊聲地請店家取文房四寶來。
那店家瞧著她眼熟,卻想不起幾時見過姓夏的中年牙人;而那些興城客商嚇人得緊,他多看幾眼都不敢,遑論仔細辨認,被接連喚了幾聲,方才哆哆嗦嗦拿來筆墨紙硯,送到桌上,便逃也似地躲回了樓梯口去。
徐海榴自收拾凈了桌面水漬,鋪紙研墨,沒過一會兒,便寫好了字據,雙手奉與那首領審閱。
熊掌托住紙頁,首領略懂宣國文字,大致看了幾眼,覺得和牙人說的沒甚出入,愈發得意了起來。
這些宣羊向來狡猾,但大都只肯盯著眼前小利,如今自己賺來火器配方,回到興城后,大國主一定會重重地嘉獎自己!
能付三百貫,他當然不愿意再付旁人的兩倍;實際上,三百貫他也只是暫時給這老羊保管一下,待返回興城的前夜,他們再不用顧及宣國官府,便找機會宰了老羊和她那“東家”,尋出這字據燒掉,將錢重新拿回來!
那老羊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是個死人,速速又抄寫了一份,也是與他看過了,方才殷勤地捧了印泥匣子,一聲聲討好地吹捧著他。首領見兩份字據都沒甚問題,于是藏下殺意,飄飄然在末尾初按上了自己的拇指印兒:“方子呢?現在便給我?!?/p>
“這酒家隔壁便是柜坊,”簽上“夏十娘”的化名,牙人喜滋滋收好了其中一份字據,“教柜坊的人秤了金子,咱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您放心,小婦人不過女流之輩,您是大漠上的英雄,小婦人怎敢欺騙與您?”
她瞧得真真的,那拇指印摁得萬分清晰,只消開封府稍加勘驗,即可作為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