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博士，便是這座闔洞仙茶坊的主人。

也是鬼市子幕后的東家。

所有不方便親自前來鬼市子的主顧，都要先在何博士那里點“九星燈”，付過了掮客的費用，才能指名要雇傭茶坊里的哪位行老做事。這門路雖然隔了一層，相對比較麻煩，但從交易開始直到完成，買賣雙方誰也不知對方的真實身份，比自己出面攬活兒要安全得多。

至于方才來鑒定陶器的斗笠客人們，乃童不老故鄉的舊識，那便是另一種門路了。

而童不老來神京城后，交往的人脈雖廣，卻只限于市井瓦子，細究起來，都是在天子國法腳底下討生活的人，再沒有從前在隴西時那等犯禁亂紀之輩，若真要想從做人命營生那些歹徒之處打探消息，徐海榴便只能求助于何博士了。

聽她這么問，童不老便知道她有些要緊事情了：“著急么？若不著急，便等上一等，何博士眼下正在唐大姐屋里，一會兒他出來了，你親自與他講；若著急，你寫個條子，我幫你遞給他，明兒個你再來問信兒。”

徐海榴一合計，她擔心武德司現在還盯著她，有關興城探子的差事已經告一段落，她不好再跟鬼市子里多待的；再加上，她要拜托何博士的也只是自保而已，并不怕其他人知道。

“嗐，倒也不用這般麻煩，”她干脆便直接向童不老講了，“說來說去，還是那么點破事兒——你知道的，汪老四他爹也在那處當差，他今日的言行十分反常，假惺惺做出一副翻了篇的模樣。我疑心他要下絆子整我，因此想勞動何博士幫我留意一二，若他家昏了頭，真跑去做那買兇殺人的勾當，我也好有個防備。”

“買兇殺人？”

二人這話正說著，某位身姿清矍的中年男子打起竹簾，自樓中步出，走進涼棚。這男子年紀約摸四十上下，衣袍素凈，且戴著頂青黑色的逍遙巾；一張容長臉上，三縷長須端端正正地蓄著，打眼望去，真似是大隱隱于市的仙人一般。

來者不是旁人，正是闔洞仙茶坊之主，何博士。

“啊呀，趕早不如趕巧。”徐海榴叉起兩手，笑瞇瞇唱了個喏，“何博士，好久不見，您老近來是越發的仙風道骨啦。”

“欸，”何博士笑著擺了擺手，“過譽，過譽了。來講講，是誰那么大膽子，敢與我們闔洞仙的行老叫板？”

“他若是個行會上的人，有闔洞仙響當當的名頭在前，自然不敢的，此事難辦就難辦在……”徐海榴三言兩語，把自己同老汪家結的梁子揀要緊處與何博士說了，復又感嘆，“我敬天地，畏鬼神，可命格這事兒，也太虛無縹緲了些——他汪家怎么不找人算算，那汪老四是個能考上的命格么？”

“人嘛，”何博士搖了搖頭，“無論做買賣也好，過日子也罷，一旦將本金投進去太多，總歸是不肯、也不敢承認自己看走了眼、押錯了注、滿腔心血打了水漂的。小徐，他年年送兒子去應試，是這個道理；纏著你不放，也是這個道理。事到如今，他兒子已然養廢了，再如何懊悔也無法重來，只消把事情都推到借運失敗的頭上，便無須反省自家過失，他為什么不推？”

徐海榴深以為然。

吏員的確是為公家當差，但也的確因著太宗皇帝一道敕令，從此限制了晉身。

汪老四一日考不中，便一日只能同他親父一般，不許戴紗制的幞頭；或許汪北早就知道自家兒子是個不成器的主兒了，但他已經見識過他那位“妹婿”做官的富貴，見識過神京城與洛陽城中那些貴人們出行的車輅儀仗，他做過了夢，即便夢碎了，又如何能甘心呢？

她多少有點兔死狐悲，但這并不代表她就愿意倒這個霉：“這邊呢，若他真敢買兇，還請何博士幫我周旋周旋；至于那邊，我自有些差人的辦法，等今年的發解試放榜，估摸著他家便也徹底消停了。”

“那是自然，與我闔洞仙合作的行老，若是有外人敢來侵害，那便等同于摘我家的幌子，我老何肯定是寸步不讓的。”給徐海榴吃了顆定心丸，何博士話鋒一轉，卻問起她另一樁事情來，“對了，小徐，前些日子，那家主顧說的地步圖，你當真不接么？他家在神京城中也算是有頭有臉的高門大戶，酬勞必定豐厚。”

地步圖？

那不是先前便回絕了么？闔洞仙從不教點了燈的主顧走空，哪怕她回絕，何博士也會轉而向那位主顧介紹其他有名的大木作行老，如今還來問她，難道是其他的沒相中？

“我倒是想接，誰能跟錢過不去？”她嘆了口氣，仍不打算多事，兩手抱起拳搖晃幾下，“可您瞧我這，一腦門兒的官司，光是提防老汪家便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六扇門’那邊的事兒還沒了，眼下這神京城中的風頭又不妙，您老饒了我，饒了我罷，實在是抽不出心力了。”

何博士沉吟片刻，點了點頭：“也是，你先忙你的。回頭你要是忙完了，那主顧還來點燈，這‘三顧茅廬’之下，可就不許再推脫了啊。”

“一定，下次一定。”徐海榴當即滿口應下，心想在何博士那兒點一回九星燈起碼要十匹細絹，連點三次，得什么樣的營生才值這個價？高門大戶來的主顧，她也不是沒接過，請她看地步圖，八成是想要造個更新奇的園子；這神京城中最不缺的就是名匠，她已經推了兩次，說不定這次怹就找別人去了呢。

總不會真有那么軸的人罷？

她自覺應了也沒甚損失，隨后推說家里人還等著她回去吃飯，又許諾隔天還請童不老吃點心，便離開了闔洞仙茶坊。

接下來幾日，汪北愈發消停，徐海榴卻依然不敢放松警惕。正月底，趕在西八作司搬家前，她終于排上了過年后的第二輪休沐，前腳剛到家，后腳白小乙便來通知她，有人往家里遞了帖子。

是符詳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