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也不是人。”

說完了這句話，千夏明顯看見傾奇者微微睜大的眼睛。

他會說什么呢？

她漫不經心地想著，是驚訝于她的身份嗎？

結果聽傾奇者用了然于胸的語調，恍然大悟般說：“原來千夏真的不是人類啊。”

“誒？”

沒有預料的回答傳入耳中，這一次換她驚訝，“你早就知道了？”

傾奇者點了點頭，特別乖巧：“也不算是知道，就是……一種猜測吧。畢竟……”

他的目光在她那對尖尖的耳朵上逡巡，然后臉紅了一下，小聲說：“我還沒見過這樣的耳朵呢。”

他從借景之館出來，對于這個陌生世界的認知，根本沒有比千夏早幾年，還是對一切都心懷善意和好奇的時候。

因此，在路過海邊的淺灘，他才會選擇對這位衣著奇怪、甚至有著明顯非人特征的她施以援手，將人帶回了自己的居所。

因為被溫柔相待，所以總能對別人也溫柔相待。

聽完他的解釋，千夏一愣，那雙紅色的眼睛里透露出十足的驚愕，如兩塊明亮透明的水晶。

“還有眼睛。”傾奇者一笑，“眼睛也很特別。”

“像楓葉，但是比楓葉更特別，是紅色的，很漂亮。”

他只見過楓葉。

在偌大的借景之館，破敗的景致里，堆積了很多這樣的楓葉。

如一片片美麗的烈焰。

被一個猝不及防的直球打得有點懵，千夏半晌沒有回過神來：“你說什么？”

這位端坐于身前的人偶對她說，她的眼睛很漂亮。

在那么多的滿懷惡意的嘲諷里，她第一次聽見這樣的回答。

——因為這雙眼睛，她從未得到任何優待。

她尚且可以用頭發遮擋住耳朵，但是眼睛卻毫無它法。

血獵們很精明。

如果一個人從他們面前經過，耳朵和眼睛都被遮擋，肯定會被懷疑是不是血族。

然后直接被開槍射殺。

那個世界很混亂，教廷早就破敗不堪，沒有國家維持秩序，血獵協會的人更是寧可錯殺，絕不放過。

在亂世，人命如草芥，甚至都還沒有一點食物重要。

而傾奇者卻說，她這雙帶來災禍和不詳的眼睛，很……漂亮？

還說像……楓葉？

“……楓葉？”千夏喃喃，“那是什么樣子的？”

傾奇者好像更驚訝：“你沒有見過楓葉嗎？”

他想了想：“那是一種形狀很特別的葉子，到秋天會變成漂亮的紅色。”

“現在已經是初秋，有一些楓葉已經紅了，我可以帶千夏去看看哦。”

“真的嗎？”千夏眼前一亮。

他點點頭。

“話說，你到底是什么種族呢？”傾奇者端坐在矮幾旁，姿勢乖巧極了，臉上流露出純然的好奇。

“在你還昏迷著的時候，我去問了丹羽，問了桂木，查了丹羽從書社里帶回的書，可是沒有發現任何記載。”

“你是不是妖怪呢？”他問。

妖怪？

腦海中立馬浮現出稻妻風物志里的介紹，千夏明白他說的是稻妻本土的那種，但她不是。

于是她搖了搖頭：“我不是妖怪，我……我是吸血鬼。”

她坦言了自己的種族，果然在傾奇者的眼里看見疑惑。

“吸血鬼？”他復述了一遍這個新鮮的名詞，然后誠實地搖頭，如涉及到知識盲區的乖乖學生般，有點誠懇，又莫名可愛。

“抱歉，是我對這個世界還了解太少，不知道你的種族到底是什么樣的，不過……聽名字的話，你會吸食血液嗎？”

“……對。”她神色莫名有點緊繃，“我不是什么好的存在，我是完完全全的怪物，你會覺得害怕嗎？”

就像那些人一樣。

“害怕？”傾奇者有點費解，“為什么我要害怕？”

千夏把手上的一筷子都沒有動過的飯菜放在一邊，終于還是說出口了：“人類的食物，對我來說沒有任何用處。”

“我喝血，人的血。”

她不是不能吃人類的食物，只是無論多么好吃的菜肴放在嘴里都是味同嚼蠟，就像吃了一口沒有味道的垃圾。

聽完這番話，傾奇者的目光終于變得驚奇：“那你平常只喝血嗎？”

千夏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她的思緒沉凝，認真地思索著他的問題。

硬要說的話……她其實只進食過兩次血液。

第一次是被母親轉化的那一天，奄奄一息的千夏以人類身份，在天寒地凍的荒郊喝下的母親的血。

于是她轉化成功了。

剛剛轉化成功的小吸血鬼不會立刻改變自己的食譜，就像高等種所言，她的血統不純正，只是由人類變成的低等種，所以各方面都不及高等種，包括味覺。

她的味覺變化比一般血族慢很多。

高等種覺得血液甘美清甜，還能品出不同血液的不同味道，可是她不行。

剛剛轉化那一會兒，她甚至一嗅到母親給她的血液就會被熏到反胃。

所以她一直沒有進食血液的欲望。

而是用人類的食物代替，直到她的味覺徹底消退，終于沒辦法從人類的食物中品嘗出味道。

第二次，是在母親被血獵殺死的那一晚。

母親被血獵挖去了可以換取賞金的紅色眼球，然后像一團了無生機的棉花一樣，躺在那骯臟的地板上，然后被鮮血染成洗不掉的紅色。

而血獵，還沒走遠。

因為求生的本能，她終于克服了心理的不適，小心翼翼地出來，跪坐在母親說旁邊，主動吸食了母親的血液。

拼命的、用力地亮出自己的犬牙，然后深深地扎在了尸體上，感受著身體里重新變得充盈的力量，她的眼睛滲透出一顆又一顆淚珠……卻一刻也不敢停下。

直到力量終于滿漲，她最后抱住母親，額頭相抵，在腦海中印下她的樣子，然后轉身迅速逃離了那個危險盤旋的地方。

“千夏，你怎么了？”傾奇者微微湊過來，有點擔憂的看著她，“你突然就不說話了，是有哪里不舒服嗎？”

思緒回籠。

千夏說：“不，我沒事。我只是想起來……我沒辦法嘗出食物的味道了。”

她本意是想要解釋，結果此話一出，傾奇者好像比她更加慌張：“對、對不起！”

突然覺得千夏有點可憐，傾奇者想著，身為人偶，他好歹都能品嘗出食物的味道，而千夏不能。

在這個時候戳她的痛點，她會很難過吧？

他并沒有注意到千夏話中的微小細節，“沒辦法嘗出食物的味道”和“沒辦法嘗出食物的味道了”到底有什么區別。

少年的心思好懂極了，那一張臉就像白紙一樣藏不住秘密，連表情都那么生動。

“沒有關系，不必道歉。”

她看著傾奇者毛茸茸的紫色短發，湊過來時，那發尾微微擺動，看起來很順滑。

“那你……現在餓嗎？”他小心翼翼，又因為愧疚，讓她莫名幻視了一只可愛乖巧的貓咪。

是在她的世界里，只有高高在上的人類貴族才能養的貓咪。

“我還行，雖說吸食血液，但不是每天都要喝。”她笑，“我耐力很強，進食一次至少可以一個月不吃東西。”

聽罷，他舒了口氣：“那就好。”

“為什么會覺得這樣好？”

“因為這樣的話，千夏每一次進食的時間間隔長，才不容易被人發現你的不同。”

頻繁吸食血液的話，村子里的人一定會對她有異樣的目光。

“可你不是說這里的人不排斥異類嗎？”

“但是也不能完全接納啊。”

傾奇者的心思很敏感，他能察覺到別人對他的態度到底是不是出于真心。

村子里，有很多人因為他極快的學習速度和出乎意料的力量而贊嘆他，但也有少部分人，因為這高出常人的天賦而排擠他。

——多正常的事情啊。

“就像傾奇者這個稱呼一樣。”他說。

千夏一愣。

她突然覺得，不，不是貓，他就是貴族本身。

是生在尊貴的王庭，養在高樓云端上的貴族，沒有被殘酷的世界染上駁雜的色彩。

被保護的很好，純白如紙。

所以他的善良義無反顧。

“……謝謝你。”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