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上初三。如果說我的初三生活像一碗水,那化學老師就是氧原子。
我的化學老師是個五十七歲的婦女,雖然年近花甲仍然容光煥發,氣色紅潤,連老花鏡都不戴。她總是穿各種襯衫,什么紫色點點,彩虹條紋,連扣子都精致得發出光來,晶瑩剔透。我想,這一定是個很有本領的老師。
第一堂課,她和我們嘮了一節課的嗑。我聽得竟入神了,覺得要是天天都能這么聽課,初三生活得有多快樂。棕色頭發讓我覺得她好時尚,紫色波點襯衫又成熟又美麗,并不像是一個我印象中接近退休的老師的模樣。嗨,咱們老師主打一個精神頭。
她習慣用PPT上課,沒有眼花繚亂的背景板,只是簡約的白色背景加上各種鮮艷的文字,形象的配圖,大概是自己做的吧。她說自己教了33年初三,高中只教過半年,專心研究初三化學。我很喜歡這樣的PPT風格,一開始也喜歡聽那些簡單的水,符號,配平知識,只要肯背筆記就能行,一點理科的風韻都沒有。
一次她默寫化學元素名稱,我因為聽岔了,就舉手畢恭畢敬地喊著問了一句。老師犀利的目光一下子射過來,我頓時有些不知所措。所以說啊,她總能給我一些壓制的感覺,讓我深刻體會到時間在她身上刻下的痕跡,那種特有的成熟與慈祥。
就在初三上學期,我的爺爺去世了。這個消息仿佛晴天霹靂,一下子炸碎了什么東西,我的第一反應竟是耽誤學習。望著漆黑的夜空,還有冷冷的樓房里透出的光線,忙碌的天橋旁,我只覺得自己的世界突然變得好凄涼。
不久,我就連夜請假趕往故鄉,我在等車的時候急得在天橋下的椅子上寫起了作業。那是一篇政治卷子,昏黃的燈光看得我眼睛好痛,可是我一想到別人正在溫暖的家里寫著作業,我就害怕自己有一天會地位不保。我提前一天找到各科老師要筆記,怕跟不上進度。
我大課間沒下去活動,敲了敲小辦公室的門。“老師,我想要一下筆記,我明天和后天來不了學校。”
“干啥去呀?我這書上基本沒筆記,都是我上課現攢的。”說實話,英語老師的一席話讓我覺得冒犯。但是咱也不能說啥,也不好解釋,只能是碰了一鼻子灰默默地走了。
化學課剛下課,我就沖到講臺跟前:“老師,能不能給我一下筆記,我明天后天來不了學校——”“我回頭讓課代表把課件發給你,回頭你不懂的再來辦公水找我吧。”我不敢去直視老師的眼睛,連連道謝后回到了座位上。當晚凌晨,我坐在滿地瓜子殼的小房間里,外面放著我爺爺的靈柩,我卻在學習。其他人都睡了,桌子上全是雜物和一些有的沒的可以果腹的食物,我一頁一頁地研究課件,自己整理筆記,還懼怕趕不上。
誰知道呢,等我回到學校,我發現我比班里的同學跑得還快些。遺體送別儀式上,我偷偷拿著手機在背古詩詞。“樹繞村莊,水滿陂塘——”
回到學校,我沒有主動提找老師補課的事。我照常把頭一天留的作業給她面批,她說:“看來學得還可以。”我總算放下心來,又認真聆聽她對錯題的講解。
我自學的幾課,是講寫方程式大題的格式和計算技巧的。這種大題在任何真題里都是最后一道,題型也相對固定。我想每一道這樣的題,每一個方程式,都含著這樣一段經歷的深深烙印。
老太太平時比較高冷,有種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的分寸感,從來不八卦,但是也能和一些嘴碎的聊的很好。她判作業從來都不戴眼鏡,還總是自嘲說眼花了。我想有一天即使她老得什么也看不到了,摸一摸也能知道你的氣體符號有沒有寫。
化學課還算比較多的,如果你不知道下一節課上什么,大概率就是化學課。從早到晚,時不時的就會出現,總是讓我有點厭倦了,不過她人還很好,我也不是非常討厭。讓人印象最深刻的應該是初三下學期的暑熱,即使是早上的七點半也能給你弄出一身的汗油混合物,加上六七個小時的睡眠,讓你覺得每天早上痛不欲生。若是凜冽的寒風還好了,卷走你的困意;可是夏天就讓你不想坐在那,動一動就一身汗濕透,臉上有抹不完的油,好像整個人被油糊住了,喘不上來氣,空氣可以擰出水來,還要噴噴水利用物理原理降溫。我挑了左護法的位置,就在講臺旁邊,可以隨時看到大窗戶外面的楊樹飄搖。
就在早上,我那里的光線還算好,就在我昏昏欲睡嗓子還因為早讀讀得干了的時候,來上一節講題的化學課就是還算撫慰人心的搭配。如果她能張嘴再把我們教訓一通,那可是美極了。她說話從來不講套話,總是夾雜著各種各樣奇怪的真實事件,讓人印象深刻。
“你覺得苦嗎?嗨,都能挺過來,還有誰沒經歷過這一段的嗎?”
“做學問就是要自信,我學了,那我就是會了,我能做對!一定能行!就是要自信!”
“我教過一個孩子,技巧型計算全不寫了,最后中考化學考了97。他知道自己考了97之后立刻沖到我辦公室去給我報喜,說‘孫老師我化學考了九十七’,能看出來自己考好了你們學生是真的特別特別高興的。”
“有人中考完了,他爸爸帶著去三所轉了一圈,你說還有用嗎?沒用了;你得考前去,就去看看他們那個大校舍,多好的環境,為了這么好的硬件條件我也得咬牙堅持,拼一把去上那么好的學校。結果呢,中考考了三百多分你說去轉個什么勁呢。”(哄堂大笑)
于是,我決定了,要一個人去南開轉轉。
學校離我家不遠,坐地鐵幾站就能到。我心想,為了給我父母省錢,我一定要考個又近又好的學校去。一路上,只有單調的廣播,提示我到了第幾站。我幻想著,自己如果有一天能夠穿著青蓮紫,坐上這么幾站地,得有多美。
南開中學的旁邊是翔宇公園,里面有幾個大爺在運動。大爺年紀大了,身手依然靈活,雙杠單杠間時不時看見幾個敏捷的身影。我遙望著南開的校匾,是那樣的神圣。海棠花節的時候,我沒有來,我在學習。我總是想,要是有一天能考進來,我想看幾天就是幾天。
我久久地駐足,徘徊。
“小姑娘,想考南開中學嗎?”我坐在花壇邊上,旁邊有個大爺和我搭上了話。
“嗯……”我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想是想,也不一定有那個能力啊。”
“那就努力念書吧。”
夕陽西下,日頭漸漸墜下去了,給南開校園鍍上了一層金黃絢麗的色彩。我渴盼著。
一次月考失利,我上化學課實在是忍不了了,和老師吐槽了幾句。她又拿出了那種年齡壓制的成熟與溫柔,耐心地開導我。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心里感覺癢癢的。我坐得離老師那樣近,心思似乎也近了。我又想起了當初選完位置她看見我吃驚的樣子:“怎么是你啊!我還以為是胖子(某同學的專屬外號,只有她能喊)!”
嗨,我不會說話,總是閉嘴,坐到這么好的位置上,也算是屈位置了;不過有這么好的老師這么好的機會,我怎么能不親近一些呢!
一個晚上,我遇到了難纏的圖像題。她是隨時都可以找的,只要你有微信,就可以給她發過去題目,隨時解答。我是不會說話,所以不怎么和她聊天,不過這種24小時客服在線,真的讓我感覺好爽。我和她問了好久,還是不太明白,只是給我聊得都腳趾摳地了。
第二天就是一模考試第一場語文,還沒開考了,她就沖進一考場來找我,戴著督導巡邏的臂章:“圖像題怎么還能不明白呢!你有紙嗎我給你畫畫——”你還別說,真有些王熙鳳入場的氣概,不過比鳳辣子還要沉穩干練。我是一整個震驚的大動作,受寵若驚或許更適合描述我當時的心情。于是,考語文的緊張突然就沒了,就,沒了……
日子一天一天過,莫名其妙地就來到了最后一節化學課。“同學們,咱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是不是還歷歷在目?”我依稀記得,她第一節課穿的是紫色波點襯衫;現在,她穿的還是紫色波點。回憶涌上心頭。一次次的,她總是外套都沒脫就來我們班駐守早讀,為了多給自己的學生一些時間問問題面批作業,她一次一次為自己爭取著時間,明明不是她的任務卻自己拿了來。我才發現,她原來這樣的敬業樂群。她也不染頭發了,任由白發生長。等到送別那一天,頭發幾乎已經成了灰色。
“最后,祝同學們都在中考取得自己滿意的成績!”
考前最后一天來學校上課,我感覺一切都是照常。我發現了一道不太明白的技巧型計算,跑去了辦公室。老師桌子上,照常放著蒲地藍口服液,大扇子,晨光和得力的大粗筆,加了一個小鍋,放了熱水溫著牛奶。她依舊給我寫了幾筆,紅色的字跡,熟悉的Mg,她教導我要學會湊數的技巧。她見我那么緊張,輕輕拍了拍我的背,恰巧這時候來了個蹭空調的同學,氣氛也輕松了。“現在不要做這種題了,你要有自信,你能行!細致,細致就是滿分!”
送別儀式上,她看見了我從那頭走過來,主動和我擁抱了。這也是我一直渴盼著做的事。“等著你的好消息!”我恨不得一口子扎到她懷里,她身上是很好聞的香味,抱的時候我也一點不拘謹,咱是不會說話,又不是害羞,慢慢地貼緊她,一點縫隙也不留。雖然這看起來很夸張,但是我確實只能這樣描述最貼切。
中考考場上,我還是有些忐忑。一個15題給我別住了。我盯著混亂的條件,確認我沒眼花。寫完后面的題,再來看看,還是毫無頭緒。
這一刻,我想起了老師最后一天說過的話。湊數。
那就來吧,我憑借經驗隨便塞了個數進去算。一把過。說實話當時還是挺害怕的,擔心自己會手滑眼瞎。包括后面的技巧型計算,我都只算了一次,能行就能行了,不行就不行吧。我的初中生活結束了。
七月中上旬吧,中考出分了。我化學考了滿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像個抱著香蕉的大猩猩在屋里亂跳。我考了差不多全市六百多名接近七百名的位次。滿分啊!只有在寒冬研究化學研究到腦子掉到地上寫方程式寫到肌肉記憶算技巧型算到頭皮發麻的人才懂這一刻的含金量吧!
那一天,我握著地鐵的扶手,又踏上了旅途。地鐵在二緯路這一站停下,我走下了車廂。穿過長長的隧道,我感覺自己好像在走向光明。
我又站在了南開中學的門口,這一次門口車水馬龍。我好像又看見了那個大爺。他依舊面目慈祥,頭上幾乎沒頭發了,坐在公園里花壇旁,觀望著這一群學子。
“又來看學校啦——”大爺也認出了我,笑瞇瞇地問。
“是。不過這一次我應該想看多久就可以看多久了。”晨曦爬上了樹梢,帶來幾分燥熱。不過我已經習慣了,比這嚴酷太多倍的考驗我都走過來了。
我走進南開的校園,學姐熱情地給我介紹。“這些都是海棠花樹,開花的時候特別漂亮——對啦,今年海棠節你來了嗎?”
“沒有呢,我就等著考進來的這一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