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崇景在臺階前停下了腳步,他繁復的衣料可以遮掩住殘缺的右腿,但遮不住的卻是那張同樣被戰(zhàn)爭毀了的猙獰面孔,章之晗在男人居高臨下的凝視中收起了笑意,他重重地搖頭,再次擺出張滿是懺悔的臉來。
“叔父,父親送我和堂妹來便是為了讓您安心的,您終將得到一切。”章之晗僵硬地笑了笑,他低頭眷戀地盯著懷中的女嬰,即便她只生下來不過半日,他和女孩的羈絆已牢固不可分,章之晗自覺若要叫他此刻交出女孩來,他便是如何也舍不得的。
男孩抱緊了懷中的女嬰,他想他們是一體的,只要他的雙臂還有力氣,就不會讓懷中之人墜于眼前這群藍發(fā)怪物的手里。
“那是什么意思?章鷺白以為他能彌補我的損失嗎?你們甚至不能將我的妻子送回來。”敖崇景說了片刻后開始皺眉,這在緊張的章之晗眼中被放大到了足以稱為怨懟、凄苦的程度,他知道姑姑為了國家將這可憐的男人拋棄,如今他也沒了從前的俊美、開朗,恐怕他與姑姑相間,章月如也該嫌棄他現(xiàn)在這副殘廢、怨懟的模樣。
章之晗心里也知道姑姑不肯回到夫家的,她帶走了一條小龍,忍受著懷孕的不適也要騎著紅鳥上戰(zhàn)場,為的就是她執(zhí)念深沉的鳳凰城。章之晗覺得姑姑不會那般輕易地就應允了父親等位,實際上,他覺得姑姑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女兒被偷走,是絕對不會息事寧人的,遠在天邊的家園勢必將有一番非比尋常鬧騰。
男孩憂心忡忡地思念起他的兄弟和父母,抱著女嬰的臂膀更加用力,因為緊張,他的手心和雙臂都冒出汗來,因著姿勢的僵硬,他越發(fā)感到了手臂的不堪重負。
“……請叔父耐心等待,為了國家,姑姑一定會回到您的身邊的,”章之晗說著,再次舉起了自己僵硬的手臂,他皺眉哀求地望著高臺上的人,在與一雙墨黑的瞳孔對視時,他的手便忍不住顫抖起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那個被他認作是生死捆綁著的女嬰,他許諾會永遠保護的堂妹便從他的手里摔了下去。
伴隨著一聲略帶回響的撞擊聲,章之晗低頭恐懼地看著堂妹的頭從布料中掉出來,實打?qū)嵉刈苍阼矈Z目的琥珀地板上。
“你在做什么?”
章之晗本自愣神地看著掉在地上的襁褓,他意識到自己犯下的錯,在抬頭看著那張越發(fā)憤怒的面龐后變得十分惶恐難安起來,他低頭蹲下身,但雙眼卻看到掉在地上的女嬰被另一雙更寬大的手掌托舉著奪了過去。
章之晗僵硬地抬頭望了過去,幾乎被嚇得流下淚來,他紅著眼睛吐了口氣,焦急地起身走上前,哼哼唧唧地舉著手想要將人抱回去。
只聽得聲輕笑,章之晗匆忙爭搶的手臂便沒了抓握的方向,嬰孩的啼哭在一陣耳鳴之后傳入章子晗的耳中,本來都安靜站著的齊國人紛紛走近了那個搶走他堂妹的強盜,細瑣的呢喃交談被空曠環(huán)繞的圓頂宮殿無限擴大,讓這個殿堂一時間變得熱鬧非常。
“城主,快來看看你的女兒,她長著和你一樣的頭發(fā)呢,這總不能說不是你的種了吧。”
章之晗聽見了一種低沉的女人聲音,他渾身顫抖地同時抬起了頭,目光在女人不斷晃動的下顎上流連。在一陣連續(xù)的拐杖砸在地面的沉重碰撞聲中,女人望向前方的目光隨著人群的變動而四下打量,她一面伸手舉起了雙手,一面低頭瞥了一眼章之晗。混亂的人群里,男孩被那一眼盯得慌了神,來不及躲閃的低矮身影與拄拐靠近的敖崇景碰上,紅龍城主推了一把男孩,這引來了殿堂中一陣嬉笑。
敖崇景從藍發(fā)女人的手里接過了女嬰,他嚴肅地皺著眉頭,即便一只手需要扶著拐杖,他也堅持要雙手托舉著那個輾而來到他身邊的女兒。
章之晗在被他推了一把后撞在了幾個圍觀者的身上,這些人好心地將他扶起,望向他的眼中卻冥冥中添了些戲虐的神情。大殿里的人似乎在男孩進入前正在議事,被打擾的不滿明明地寫在了眾人的臉上,讓本就心思沉重的章之晗全都看了去。
他們在商量什么?是不是正打算著乘勝追擊,將楚國徹底滅亡?章之晗心緒沉重地胡思亂想著,在被這么多外國人包圍下,他的理智就跟被奪走的女嬰一道消失不見了。
大殿中是那樣地吵嚷,但男孩顯然聽不進這些口音古怪的北方人的話了,他驚恐地意識到自己唯一依仗著茍活的人質(zhì)已然脫離了懷抱,他離開了父親,又或是說父親拋棄了他,他已經(jīng)無家可歸了。
“她生下來頭發(fā)就這樣濃密,色澤也是出奇的高貴,顯然章月如沒有瞞著我和別人亂搞,呵,又或是把她流掉了什么的,這果真是我的崽,一點沒錯,我的!”拄杖的城主在艱難地撫摸了啼哭不已的女孩額頭片刻,忽然便換副面孔,他的臉上寫滿了喜悅,哪怕是發(fā)根部位被鳳凰真火烤過的斑駁疤痕都蕩漾著笑意。
殿堂中的人聽見敖崇景這樣說話,也便隨聲迎合,也不知誰起的頭,富麗堂皇的大殿中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掌聲,恭喜城主喜得千金的贊美一句句地說出口,整個空曠的室內(nèi)都蕩漾著喜悅。
章之晗顯然沒有能聽見這些贊美,他仰頭看著被大人們環(huán)繞的堂妹,似乎有什么人在說話,但到了他的耳朵里,這些話語便全然失去了意義,只剩下女孩的啼哭回蕩在他的腦海中,伴隨著死亡、戰(zhàn)爭、鮮血等一些意義不明的符號,吵嚷著沖撞他的心神。
一切的美好都隨他遠去了,章之晗郁悶地在眾人的大腿旁被推搡,他離開了家園,離開了尊貴的鳳凰血脈,那么他就什么都不是了,只有那個女孩,他唯一能仰仗著回家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