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崇景在中午散會后才再次見到了自己的女兒,他看著洛霓君一步步走近,看著女人懷里的嬰孩,總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他還在等待妻子的歸來,但理智告訴他,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洛霓君把女嬰送到城主的手里,順手便接過了他的碗筷,將他用餐的桌子都移開了些。女人笑著重復那千篇一律的恭維,將弄瓦之喜放大個千萬倍地去贊嘆,但在城主聽來,每句話都是對章月如和他這段失敗婚姻的嘲笑。
他咽下了口中的苦澀,將女兒攬在懷中,襁褓中淡藍的發絲讓他嘆了口氣,他還是更希望女孩能長得像她的母親。
洛霓君將放在榻上的小桌移開后站在了城主面前,她見著敖崇景盯著女嬰時眷戀的目光,殘忍地打斷了他的幻想,“城主,給她起個名字吧。”
女人說話時挺直了腰板,神情專注、儀態端正,作為司禮判官中的一員,公務之余始終注意自己的儀態,兢兢業業地維持著轟隆城的體面。她的服飾與男性的款式相同,都是窄袖上衣擴口褲,這也是當下流行的時髦。與敖燕斌不同的是,女人還在此之外穿著件交領的外衫,紅龍的刺繡赫然便出現在衣物的胸口處,看著有些厚重沉悶,雖不能驅熱避暑,卻也彰顯出她以龍城為榮的忠心。
“不,不……她會給她一個名字。”敖崇景皺眉抬起頭盯著洛霓君看了片刻后又移開眼,他把嬰孩放在腿上,語氣隨意地問,“敖燕斌還好嗎?聽說你那兒子沒了龍,是怎么回事?”
在轟隆城中,最大、最尊貴的一只龍當屬城主的長庚不可,除此之外,城中還活著龍里,敖燕斌駕馭的龍“眠空”論體格可排在第二,也是只寬大、粗獷,遮天蔽日的主兒。那是只通水性的黑龍,就養在轟隆城臨海的水域里,海面上毒氣四溢,尋常人連靠近都不敢,也就這些神獸珍奇能夠存活了。
因著敖燕斌不好斗,更不肯騎龍參戰,那巨龍多年來只在海里放養,叫人只知其貴,不知其威,好像龍就該像主人,敖燕斌溫和,眠空就也該一樣不傷人。
但事實上,這龍乃是老人的遺產,在過往歲月中也跟著先人掃蕩四方、開拓疆域,面對多少異獸怪物、世外險境都未曾膽怯,如今只因閑置,竟叫人小瞧了去。
于齊楚之戰中,不少人得知戰場上死了三條龍,人不知鳳凰只此一只,皆畏懼那紅鳥的威力,深怕楚國再派出一只火鳥來,把那撲不滅的真火澆灌在他們頭上。皇都許諾送來護衛的金龍還未到,宣揚著更高貴血統的血色龍脈自然有必要肩負起護衛邊疆的職責。
這一切,敖燕斌是不會管的,他學著老子的模樣,有事尚且逃避,如今城中無事,他更不會愿意出力了。就比如那鳳凰城里的神鳥再飛過來,只要沒有越過城墻,于他都是天邊的風景,他是不會出力去驅逐的。
洛霓君的兩個兒子都是南方龍脈中最尊貴的一派,他們學著九江府里宣揚的國龍一體的概念,自然覺得龍脈當居高位、謀其事,有義務維護齊國的榮譽。敵人都打到家門口了,自己的小龍雖然還未發育,沒法子吞了那紅鳥,但城中又豈是到了缺少真龍的地步?光是先輩遺留下來的,養在海里的百年巨龍便有三條,隨便抓來一條,騎著去將那些個楚國的城鎮燒個干凈,打到他們的皇都去,這戰爭不就完了嗎?
年輕的敖雨清想著父親不中用,自己拿了他的龍也不會怎樣,到時候他殺進楚國的皇都,將司馬家的皇帝抓了來,亦是大功一件,父親自然為他驕傲,說不準便將眠空送給他也未可知。
心里有算計,身上很快便有了行動,敖雨清本也不想叫上兄弟,他看敖云晴是從來覺得礙眼的,母親顯然更喜歡他
云清雨晴的天空是飛不出能夠滅城的巨龍的,因為沒有云層的依托,再大、再兇猛的龍都不能騰云駕霧地翱翔。兄弟兩的名字寄托了他們的父親對國家全部的期許,卻違背了齊國的立國之本。
自從龍脈用暴力開拓疆域以來,南征北戰,所向披靡,齊國還從未有哪一年不曾發動過龍戰。云清雨晴的期許注定了只是一場少數人的幻夢,在齊國,天空只可能是巨獸爭斗的不二戰場。
敖雨清的坐騎是條修長紅龍,自孵化以來只過了十多年的歲月,陪著小騎手游歷四方,長得比尋常龍打上許多,但即便如此,不通水性的紅龍也不敢靠近那片終日彌漫著毒氣的蒼茫海域。
那一日,少年將龍駛入暗沉沉、霧靄濃密的海域,在尋到黑龍蹤影前就已經被毒氣熏得不辨方位了。他的雙眼盡是酸澀痛楚,幾乎不能睜開,當坐騎詢問他下一步如何行動時,他也只能沉默以對。紅龍不受毒氣影響,卻也不喜歡海水,它在敖雨清陷入昏迷前便已自作主張倒轉了方向,顧自己的安危,往海岸而去。
相傳龍髓鮮嫩可口,龍肉勁道彈牙,神龍從來威嚴無比,無人膽敢肖想其滋味,而青隈河上的火龍遺骸更是被鳳凰真火燒了個干凈,隨著水流匯入大海,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些殘骸、碎骨,既有鳳凰肉,又有紅龍血,將個永嘉海里的黑龍喂得亢奮異常,長久地在近灘里徘徊等待,不愿離去。這小龍慢悠悠從它們頭上經過,正是撞見鬼了一般倒霉。
洛霓君聞言微微皺眉,但她很快修正了表情,重又變得溫和端莊,“家中一切安好,城主不必操心。比起我家里的事,您的利益才是最為緊要的,”女人話鋒一轉,神情嚴肅地勸解道,“雖然郡主已經回到了您的身邊,屬下想夫人大抵是不會再回來了,她不回來倒還是小事,只是她的龍也不回來,那卻不好,城主還該寫信索要,免得天長日久,那條龍真成他們家的了。”
敖崇景聞言,始終低著頭端詳懷中女嬰嬌嫩、白皙的面孔,見她顛簸中不吵不鬧,又有與他一樣的藍發,此刻,一分的喜歡都得變成十分的憐愛。
齊楚停戰時候,正是兩邊都惶恐不安的當口,這時,章月如生下個女嬰,雖還未知因果,憑著敖崇景對她的了解,這送女兒的舉動絕不是那人愿意做出來的姿態。
“……算了吧,她不是也留下了一顆鳳凰蛋嗎?那條龍算是送給她了,若是戰場上遇到,她只管騎了龍來,我盡可以吃這虧,沒有怨言,”敖崇景笑了笑,不在乎地說話,“楚國賠的錢已經夠多的了,叫皇城里的人看見滿車、滿箱的黃金、玉石,我保管沒人還記得他們殺了我的父親。”
男人說著,將自己的女兒抱在懷里親昵,“講和是板上釘釘的事,我也不掙扎了,當年母親沒法把我推上王位,我這龍脈的血便算是白長著了,到如今成了人家的眼中釘、肉中刺,防賊似地防著我,也不知聽說我的腿斷了,那里的人該怎么樂呢?”
說到齊國皇城的龍脈爭斗,歷來是最血腥、殘酷的,親兄弟之間尚且刀劍相向,更妄論遠在天涯的堂兄弟姐妹們了。敖崇景憑著公主母親的血脈,曾也有過爭奪皇位的機會,到如今,母走父死,哪里還有曾經那般的威望呢?
“月舞離世,我家又少了一條龍,真可惜啊,”城主學著別人晃動懷中的嬰孩,那女嬰睡得安穩,閉著雙眼無知無覺一般,敖崇景笑著抬頭,道,“準備著迎接圣駕吧,我想過不了多久,盤龍柱上就得下來個惹不起的尊主了,到時候若是我蒙受了羞辱,再像從前那般挑釁他是不可能的了。我只管來拿你撒氣,或是堂弟……嘿,給敖燕斌那老小子安排點事情做,省得他閑著浪費我城里的錢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