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輕飄飄的，他似乎能感覺到自己腳下一滑，最終跌倒了。但沉重的感覺又很真實，手指死死扒住懸崖邊上的巖石，男人怕自己手滑，之后再也上不來。他很痛苦，他在呼喚，卻無能為力。因為這里只有他一個人，腳下是漆黑一片，如煉獄般，等待著他的將是百般折磨。可是他無路可走了，孤零零的一個人，就算是死也不會有人知道。也許他該放手。

他生來如此。破碎的童年，冷漠的家庭，可憐的孩子，演繹了一整段老套的故事，他奮力地掙扎過，也跪下來求饒過。一次次被人當做笑柄，人們嘲笑他沒有父母，是個沒人要的野孩子。他一直記得，也一直會想起那些人的笑臉。

手上逐漸沒了力氣，他耗光了體力，只能閉上眼睛，任由自己墜落。他已經不指望有人會來救他了，因為唯一能救他的人已經不在了。

“患者狀態很不穩定，必須盡快接受治療。”

“喬毅，”抓著病床圍欄的男人被護士們攔在了手術室外，但他仍沒有放棄喊他朋友的名字，“喬毅，你會沒事的，聽到了嗎，快點睜開眼睛回答我。”

病床上的人手指動了動，他隱隱約約地聽到有人在呼喚，但是他嗎？他的大腦很沉重，下一秒就會睡過去，但是他不能，他還有事情沒完成。具體是做什么他卻說不出來。

漆黑的空間一下子有了光芒，周圍的環境染上了彩色，他看到自己的手扒在頂樓露臺的邊緣，面前站著的人用力踩著他的手，他很疼，但他不能松開。這個男人似乎說著什么話，直到自己疼的受不了后，從空中墜落。

他快要死了。

他的心跳在加速，但他在想辦法平穩呼吸。他不想回到那糟糕的地方，深陷泥潭中，沒有人向他伸出援手，而是摁著他的腦袋讓他不斷陷進去。骯臟這個詞用來形容他非常契合，他一直被視為這種人，但他怪不了任何人，這些都是他自己的命，因此他想結束這樣的生活。下輩子投到一個好人家，重新開始生活。這種想法在他腦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著，幻想有一天自己是個富家子弟，有一對愛他的父母。

“病人的生命體征開始下降，要盡快搶救。”

他看到了，有人在向他招手，喊他過去，而另一邊則有一個人死死拽著他，不放他離開。他不認識他們，卻知道一邊是天堂，一邊是地獄。傻子都知道選擇天堂，他也不例外，他想甩開那人的手，但他不行。天堂的另一邊捧著他的臉，告訴他，他們會再見的。真的是這樣嗎？既然天堂這邊不收他，他只能去地獄，可他不想。迷失了方向，周圍的環境褪去了色彩，只留下黑白。他站在黑白兩端，有一股力量拉著他，把他往白色區域靠攏。

呼吸慢慢緩和下來，麻醉勁兒還沒過，他努力將眼睛瞇成一條縫，醫生忙前忙后的工作著，燈光罩著他眼睛發痛，卻還是想知道周圍的一切發生了什么。大腦越來越沉重，下一秒他就睡過去了。

男人終于被推出病房，坐在手術室外的其他人一擁而上，但都被告知病人需要安靜的修養。聽到男人沒有事后，他們都松了一口氣，但醫生的下一句話又讓他們提心吊膽起來。他的確活了，但要醒過來得看他的意愿。在很多人看來只需要一兩天的時間，但他自己卻覺得這是一輩子的事，他想要離開，就這樣一了百了，但總有人阻止他。

他是誰？

他以為沒有人會記得他，當他醒來的時候也印證了這一點。他們會喊他“喬毅”，在他的印象里，這個名字來源于自己的日記里，他曾說過自己想改名——喬，他母親的姓氏；毅，他希望自己堅持下去。生活在叔叔家，面對無數人的冷嘲熱諷，做錯一點小事就被他們打罵，每天過著這樣壓抑的生活。在十一二歲這種天真的年紀里，他只能幻想有一天離開叔叔家，但日子久了，他漸漸忘記了這個名字，也忘記了他最初的夢想。他只想逃避。

男人迷茫地看著他面前的人，他一個也不認識。但他們臉上表現出來的擔憂讓他安心，從來沒有人這樣看他。很快這種感覺消失了。這不是看他，他們擔憂的是一個叫“喬毅”的人，而在自己的印象里，他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這個名字。他叫傅文愷，這點毋庸置疑。

傅文愷回來了，卻沒人知道。

“喬毅先生？您終于醒了。”

傅文愷用手摸著桌面，卻沒有他想要的東西，除了手機，還有鮮花和水果籃。他的眼鏡呢？傅文愷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把眼鏡摘掉了。但他順著聲音，看著來的人時，他愣住了。他居然能看清了。那人身穿著便衣，來的肯定不是醫生，因為脖子上掛著工作牌，是記者嗎？也不一定。

“呃……”傅文愷朝他點點頭，如果要偽裝一個人的身份活下去，那么最好的辦法就是扮成這個人，哪怕演的不像，也要用各種理由搪塞過去。

“聽說您見到了兇手的樣子，可不可以和我們說說？”

什么？傅文愷沒料到事情會這樣，“他”之前到底做了什么，為什么會提到兇手？傅文愷有些難堪，他根本不知道這種事，如果能獲得這具身體主人的記憶，沒準他還可以扯上一兩句，但很不幸，他沒有。

“柯警官，喬毅剛剛醒過來，恐怕你現在問這些東西不好吧。”坐在傅文愷旁邊的人開口了，那人穿著很休閑，棕色夾克，牛仔褲，外加一雙運動鞋。傅文愷還有點感激這人，但一想對面是警察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要說他最怕哪三個人，第一是教師，第二是醫生，第三個那就是警察。這對傅文愷來說，這三個職業簡直就是地獄。

“陳潭，你也想快點找到是誰把喬毅推下去的人吧？喬毅的口供對你和我來說都很重要。更何況我有權知道，記住，我接手了這個案子，現在的負責人是我，不是你。”

是個人都能聽出來這柯警官話里有話，但對傅文愷來說他可不知道這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而且他一點也不知道是誰把喬毅推下去的，他又不是真的喬毅，沒準現在的臉也不是他自己的。一想到這兒他的腦子里產生了一種自己帶著記憶穿越的情節，一下子興奮起來，真的會有這種好事？想歸想，這種小說情節怎么可能發生在他這種平平無奇的人身上。眼看著陳潭快被這位柯警官激怒，傅文愷害怕他們會打起來，立刻回答道。

“我，我沒看清他的臉。”

周圍安靜了，他們都看著傅文愷，這讓他低下頭，他想把自己埋起來。他們的目光讓他感到眩暈，他不喜歡被人看的感覺，特別是陌生人。

“沒看清？”對方的語氣很明顯是不相信的。

這真不是傅文愷不想說，而是他壓根不知道。自從他醒來到現在，腦子里一片空白，關于這個人是誰，那個人又是誰，他一點印象都沒有。他也不敢隨便編一個樣貌或者名字告訴他面前的警察。

“行了，柯龍，你自己找去吧。喬毅需要休息。”陳潭毫不客氣地“請”柯龍出去。從剛剛到現在，他其實注意到“喬毅”的神情和動作。他醒來看到自己時，所表現出來的驚慌，就好像在看一群陌生人。還有在柯龍說話時，他的下意識動作，雖然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但總覺得這種動作似曾相識。陳潭只當是喬毅摔壞了腦子，從高樓墜下還沒死已經是萬幸了。

傅文愷想要看看現在這副長什么樣，他掀開被子下床，但由于身體原因，他一下子摔在地上，雙手撐起自己，本來目送柯龍離開的人在聽見動靜后，立即跑過去扶起傅文愷。傅文愷說了聲謝謝后，扶著墻壁慢慢挪動。

“你要去哪兒？”

“我，呃，我去衛生間。”傅文愷被小心地抽開胳膊，他不習慣這樣被人觸碰，略顯尷尬地朝那人笑了笑。

“小陽，算了。”陳潭擺了擺手，任由傅文愷自己過去。

這一舉動讓傅文愷松了口氣，說明身體的主人生前也會這樣做。他撐在鏡子前，抬起頭正視自己。他愣住了，忍不住罵了一句，這分明就是他自己的臉！到底是哪個小說，還是什么電視劇在邀請“他”扮演角色啊。他捧著水，澆在自己的臉上，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下。鏡子角落有這家醫院的logo，很不幸，這家醫院他認識，他記得他來過，北城第三醫院。如果這是真實存在的，那這一切都太詭異了。他不會是在做夢吧？他又觸碰了頭上綁著的繃帶，疼的他咧開了嘴。不，絕對不是，這種疼痛的觸感太真實了。

傅文愷現在就像個演員，手里沒有劇本只能即興發揮的演員，他所扮演的這個“喬毅”身邊有他的朋友，他不是孤獨的。傅文愷卻不懂如何交朋友，他不是沒有感情，只是從小到大除了和路邊的野貓野狗聊聊天，被人當成精神病以外，他好像沒和“人”有過親密接觸，談論他自己的事。

傅文愷拍了拍自己的臉，時刻保持著清醒，他嘗試著變換臉部表情，他也看得出來自己笑的非常僵硬，他的眼睛不斷飄向別處，他發現自己無法集中注意力，也可能是身體太累了，他深吸一口氣，試圖趕走腦子里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終于在他準備好后，劃開了衛生間的門。

這是他以“喬毅”的身份踏出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