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搖晃晃的灰馬車再次啟航。

車體在剛剛的混亂中損壞了一些，趕起路來比以前顛簸不少，偏偏趕馬人還不要命似的趕得飛快，導致她們現在的旅程比前半程顛簸了數倍。

“再忍一下，按這樣的速度，我們傍晚前就能到達眾生樹。”

戴西為李奇施了緩解的術式，但從結果而言收效甚微，李奇的表情依舊痛苦。她躺在眾人的睡袋上來回翻滾，很顯然不喜歡這趟趕路之旅。

“有沒有覺得，很熱？”說話的是斧頭，如果不是必要，她很少開口。

也是在這句話之后，戴西意識到：“的確變得很悶熱，甚至有些呼吸困難。”

斧頭在環境變熱后明顯難受起來，塊頭高大的她面紅耳赤，從兩個小時前的不動如山，變成如今趴在車邊大口喘氣。

別的人看起來狀況也沒有多好。

學者拿出她的書煽風，迅向她借用遭到拒絕，怒稱其為“小氣鬼！”

頭頂上遮蔽的車頂雖然能抵擋陽光，但是扛不住四面八方沖進來的熱浪。

“真熱啊，車走這么快居然沒帶來一點風！”迅實在熱得受不了，她撿了塊車上掉落的木板，裹上行李破損的麻布扇風，總算是讓空氣流動了點。

戴西上車后坐回原位，她本想就這么安靜地坐到終點，可天氣熱得她意識都開始模糊不清，只好往迅的方向靠了點。“我來加個術式，讓風更涼快些”。

戴西小聲說完，從口袋拿出一顆藍色的小石子，兩只手交握將它按在手心。

“庇特河的神，請您借我一分涼意抵御炎熱……”禱語結束的時候石子破裂開來，迅再扇風時已經感覺涼快了許多。

有了這份涼爽，李奇也終于舒服了半點，表情不再擰巴成一團。

然而好消息轉瞬即逝。

“咦？天上有汪‘湖水’。”

躺著的李奇最先發現這一點，她爬起來，虛弱地朝外張望。

外面的天幾分鐘前明明還是有薄云蓋著的晴藍，現在不知怎么地突然深了下來，遠處有個地方尤其深不見底，像故鄉心情不好時時吐著泡泡的湖水。

要下雨了？斧頭率先站起來，要去拿雨布把東西蓋住，然而角落里的學者突然開口，“我勸你還是別有任何動作為好。”

適當的時間，前面的趕馬人也吼了一句，“全部坐好別動！追擊雷要來了！”

“對吧，我說得沒錯。”學者終于合上書，說話的時候卻并未看任何一個人，眼神徑直望向天上逐漸逼近的“湖水”。

“很貼切的形容——‘湖水’，你是個有想象力的女孩。說得沒錯，追擊雷就像荒野里沉默的湖水，如果你被她的平靜迷惑，她就會一口將你吞下。轟隆！就像她從湖水里倏然射出一道雷電，它穿透動物、植物的身體，將它們燃燒殆盡。”

這是學者第一次開口說話，她忘我、滔滔不絕地講述著有關荒野氣象的知識，“這種環境里，荒野游民發現灰馬居然可以完全不受影響。這些家伙即使被雷電擊中，也能用頭上的尖角將電流導向地面。除了兇猛、嗜血外它們還有極強的耐力，真是荒野的王者。”

“只可惜……”學者的表情冷下來，又變成了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樣子，“書里記載的灰馬，都是體長八米，身高六米以上的生物，可肉眼所見的它們這么小，真是讓人提不起勁。”

學者不再說話，車上除了車輪滾動，車體像要散架和隱隱可聽見的悶雷，再無別的聲音。戴西看著天上逼近的追擊雷，手緊抓住項鏈。

現在只是在荒野，就已經如此令人不安，往后的迷宮該如何挑戰？

“也許我不該出現在這里……”

她的聲音很小，但身為獵戶的李奇聽得很清，這是她自滿的能力之一。

“沒關系的戴西，我明白，我也很害怕。”李奇將頭靠在戴西的肩膀上，就像她們曾在無數個星夜里說悄悄話那樣，“但是我們一定可以，我們是重島的希望，特別是你，戴西。”

“哈，希望如此。”戴西的語氣自嘲，手卻逐漸安穩下來，她悄悄握住李奇的手，將悶了很久的話說出來。“對不起李奇，我不該在你離家的時候顯得不耐煩，我還是太在意別人的看法。”

沒有回應。

李奇已經靠在她肩膀上輕輕地睡著了。

灰馬車踏上石頭路，高低落差得有十幾公分的顛簸讓李奇猛地滑倒在地，腦袋撞上堆在地上的睡袋。

“嘿，該起床了姑娘，我們快到了。”睜開眼后李奇最先看到了迅，她的表情明媚，朝她指了指車的另一邊。

在那側的高山上，厚重的云霧里，隱約可以看見樹木的枝葉輪廓。

“追、追……那個湖水呢？我們現在可以動了嗎？”李奇突然反應過來這件事，她慌張地四處看，發現周圍的景色已經再次更迭，看起來十分陌生。

“追擊雷只追了我們一小段路，就飄往了另一個方向。我們現在已經離開它很遠了。”戴西告訴她，“我們現在走上了‘歸途’。”

這下即使不用解釋，李奇也能明白她們到底離眾生樹有多近。

傳說里重島的所有居民，最后都會歸于眾生樹。而萬物踏上最終征途前要走的最后一段，便是歸途。

“歸來吧，重島的子孫，母親的懷抱為你敞開，歡迎踏上歸途……”

李奇聽到戴西正在小聲哼唱，內容她很熟悉，那是重島所有小孩都會唱的童謠。

沒想到，現在她們真的來到了眾生樹前。

有了歸途助力，灰馬車的行進比預期更快，現在天還很亮，眾生樹的輪廓和迷宮墻就已經清晰可見。

“按這個速度前進，說不定能和前面兩隊會面也說不定。”車上的氣氛輕松，迅望著眾生樹輕松地聊起對迷宮的豪言，這種氛圍也影響到了李奇，她感覺頭沒那么難受了，就倚著車欄坐到她身邊。

“聽說迷宮里的資源很豐富，只要把它攻下來，以后重島就再也不用愁過冬問題。這樣，我家姑娘每天都能吃小麥面包。”

迅是這行里熱情最飽滿的那個，她有一個女兒，此次征程可以說就是以給女兒更好的將來為動力而出發。

“真好”，每當李奇聽到這些話就會心生羨慕，畢竟她家不僅沒有像迅一樣強壯的母親，還有母親從倒閉福利院里領養的四個孤兒要養。

“不過……”當惱人的事被放在腦后，溫馨的記憶又涌上心頭，“媽媽她總是非常努力地為大家烹飪美食，即使是最普通的燉菜，也總是能做得特別好吃。”

想到母親做的燉菜，李奇的煩惱一掃而光，她說：“所以我一定要活著回去，給大家換一套大點的房子！”

扎著麻花辮的紅發女孩的眼里滿溢希望的光輝，迅忍不住摸了摸這個沒比她女兒大幾歲的孩子的頭，驕傲地夸了聲“真棒。”

其她幾人不想或者根本沒興趣談論關于自己的話題，她們或是干脆地無視、不說話，或是像戴西一樣將話題扯到別的地方去。

“看，這里居然已經有眾生樹的浮光”，戴西指向天空中某個不起眼的金色亮點，引導眾人看向它，“據說這些都是過世重島人的記憶，大家的終點都是這樣。”

“我以后也會變成這樣嗎？”李奇看著它好奇地發問，得到戴西確定的回答。

“是的，也許中途并不會那么順利，可只要你在重島出生，最終都會回到這里。”

“那我們、我是說，可以再和死去的人對話嗎？或者說，能再見到亡者一面嗎？”令人意料之外的，一直在旁邊保養戰斧的斧頭激動地站起來，整輛灰馬車頓時一震，惹來了趕馬人大聲的呵斥。

知道自己過于激動的斧頭泄了氣地坐下，她鮮少開口說話，就是因為自己總是控制不好語言帶來的情緒。“也對，怎么可能會有這種好事……”她垂頭喪氣地自嘲，被離她不遠的學者聽見。

“事實上，有不少古代文獻能證明，曾經有人在眾生樹見到至親。”學者饒有興趣地看向斧頭說，這是她第一次正眼看人，她看到了對方眼底的火。

然而，下一句話她便無情將它熄滅。“‘那是我的至親，我無數個日夜里思念的人！噢！我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向她走近，可不知為何，她卻像沒聽到我的聲音……’。古代文獻里有段記述，描述古代居民曾經見到之前的場景。不過可惜的是，經過學者們的分析，大家一致認同這不過是思念至親的人，看到了別人有關這位至親的回憶。”

一粒浮光降到她們身邊，學者伸手一戳，它便碎裂。“就像這些回憶，死了之后從人的身體里析出，變成浮光。它們無法作出任何回答，僅僅是存在，然后消失。”

李奇不確定斧頭有沒有聽懂學者的話，她唯一能確定的事，只是斧頭在聽完這些事后走神了很久，久到李奇叫了她好幾聲都沒有回答。

眼前的浮光隨著灰馬車進程越來越多，歸途的兩側也開始出現更多現代荒野痕跡的建筑——像是狼骨架搭建的照明燈、丟在路邊只剩小半的木推車。

“這是到了嗎？龍災里覆滅的荒野王國。”迅往車外來回張望，說出了那句大家都在想的話。

終于到了，建立在眾生樹腳下，四年前因謊言與不誠實招致覆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