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黎白的故事開始之前,最先認識一個女孩子,她叫傅離,又名傅小離。
我生性不愛動,母親自小就常和我說起許多她的“人生感悟”。
“阿宇,不要,不要相信朋友這兩個詞。”
這是我開始咿咿呀呀說話,學會記事的那些年,母親在客廳里一邊遞給我一個玩具,一邊說的內容。
我那時經常蹦跳著走路,有一天就在鎮上的一家雜貨鋪認識了雜貨鋪老板的女兒,那是我記憶中第一個認識的朋友,傅小離。我常喚她為“離兒”。她看起來有點黑,卻笑得很動人,那是我在我家沒見過得笑容,原來牙齒可以露出不止八顆,原來頭發可以潦草地放下來,就這么穿著一雙舒舒服服的涼鞋在大樹下乘涼。
“老板在嗎?我買包鹽,只要8毛錢的那種。”
“我爸不在,你把錢給我就好。鹽自己拿去吧”
“我可以進去嗎?”
“你還不知道怎么進去嗎?諾,看到那塊板沒有,鉆進去就好。”
那塊板橫在發黃的墻和百貨玻璃柜,只夠一個大人撐著手的長度。有時,傅叔還會在這塊板上切黑糖、白糖。要是趕上西瓜的季節,還會再切點西瓜。我想,這塊板一定很甜。
我二話不說,鉆了進去,剛準備蹲在貨架最后一排取出那袋我很眼熟的鹽時,身后就已經有一個聲音在等著我。
多年以后,當我再次想起這個下午,我已記不清那塊將老板和客人隔開的板的甜味,只記得當天晚上的月亮格外的冷,將我的靈魂和肉體一次次地剝離再重合,渾然不知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行尸走肉般的感覺大抵如此。
“小姑娘在干嘛呢?快出來!”
“我拿鹽”
“你拿鹽要給錢”
“我給了”
正當我準備把手指向鋪子外那個坐在樹下乘涼的小女孩時,她竟不配合地玩起“捉迷藏”。
是的,她就這樣留我一人。
“你趕緊出來,等下我就要動棍子了。”
我按剛才蹲下小步挪的姿勢鉆了出來。瞧見的是一張黝黑的臉,他露著半個膀子,臉上的汗隨著他浮夸的表情而滑落到他的下巴,再到他的脖子,直至在肚臍眼停下。
“我把錢給了那個姑娘,她跑了。”
“你說傅離?傅離,出來!喊話呢!”
“我沒拿,她自己進去的。”
我對世間萬物留存著感情,我愛這世間萬物,除了眼前這個人。我想把她像我玩厭的毛絨玩具一般,把表皮剪爛、撕爛,把里面的棉芯徹底扯掉,我恨透了她。
接下來在那顆樹前發生的事,我已記不清。
“阿宇,鹽呢?”
“買不成。”
“錢呢。”
“被拿了。”
“你會說謊了?”
“我沒說謊,被傅叔女兒拿走了,鹽也沒給我。”
母親就這樣穿上了件外套,徑直往外走。我很慶幸,我這樣一個舉動能得到她的呵護,她去為我報仇了。但我也害怕,母親是否會相信我偷鹽?
從夏天轉到秋天,晝漸漸短了,太陽下得很快。我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我在和自己較量,把自己和傅離較量,母親是信她,還是信我。
母親回來了,連帶著的故事刻在我的生命里,直至未來我死去,還會折磨著我,和我的靈魂。
“開始偷東西了是嗎?管不住了是嗎?”
她拿著陽臺外的一個平時用來掃地的掃帚,折斷了三兩根,再往旁邊長一點的地方折兩根,一邊捆住,一邊朝我走來。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燙的感覺,短暫的溫暖過后,又開始火辣起來,辣著辣著,竟辣到我的眼睛也流起淚來。我不敢動,我只能兩只手搭坐著給她揮舞。見我不出聲,她更用力,仿佛我不是個孩子,是個玩具,沒有呼吸的玩具。
“你知錯不,知錯不?”
我不出聲,我腦子里是我鉆進雜貨鋪的畫面,我還沒拿到鹽,我沒有偷。
“不知錯是吧?你把衣服脫了,等下打完我就沾上鹽。”
這是我印象極為深刻的一種“糖”,我愿意稱為糖。沒有糖的世界,該是多么凄清,就算很疼,很難受,至少是糖。一直以來,母親也常以她自己的方式,給我許許多多的糖。
她就這樣把我身上穿的連衣裙一口氣扒了,只剩下一個三角內褲。外面的天開始黑起來,她繼續抽了我幾下,隨后讓我就坐在椅子上。過了一會兒,我聽見樓下幾個男生的笑聲。
是的,他們放學回來了。
我家住在二樓,大門是鏤空著,涂滿青色油漆的鐵門。要是有些積蓄,可以換成不鏤空的門,這樣上樓下樓的鄰居們也不用隨時看得見家里陽臺的模樣。我坐在的那個位置,剛好是上下樓的行人能看見的地方,就這樣,我哥和寧遠、黎一春、費成成從樓下走到樓上,嘻嘻笑笑間看見了我。
“喲!林旭,是你妹!”費成成看到我,朝我哥打趣道。
我哥沒有說話,但似乎已經習慣了這個操作,他開了門,沒看我一眼,走向房間關了門。
我的眼淚已經哭干了,幾道淚痕像膠水般耷拉在臉上。
和我哥一起走過的幾個男生,乍一看都很高大,個別膚色不同,五官卻有著少年的骨感。而我也這些人與我哥一起放學時的身影,快速捕捉到寧遠。
他比我哥高一個年級,現在讀初一,所在的中學的鎮上有名的“一中”。他是整棟教師宿舍樓當中最高的一個,皮膚白皙,不愛笑,格外酷冷。爸爸是我就讀小學的副校長,母親則是中學的教導主任。平時總見他和我哥出去打球,吃飯,但成績也名列前茅,成為鄰里幾個老師們常談的對象之一。
而我,我痛恨我自己。對她們的“常談”上癮,想知道寧遠的成績、習慣、愛好。但卻一句話也沒和他說過。這一天,我居然用另一種令我恥辱至極的方式,與他打了個照面。
待我哥催著吃飯時,母親才領著我,給我穿上衣服。她難道對于我破開了一點點肉痕的雙手、雙腿,沒有一絲絲愧疚嗎?或者有,但當時的我已冰冷到極致。
月光隨著風,和窗簾一起撫著我的傷口。
快點結痂,快點撕開,快點上學。
我是否還活著,我明天還有呼吸嗎?
我要如何和那個拿了我錢的女孩子聊天,她還是我的朋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