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平低著的頭點了點，樊商月看著這個羞澀的少年，抱著她的話本子哼著歌踏出了書房。

待林清平抬起頭來的時候，樊商月只給她留下了一個綠色的背影。

打更人的梆子聲喚醒了沉浸在回憶中的林清平，下完雪后的夜空竟沒有一片烏云，月光柔柔的將樹影投在積雪上，竟然已經戌時了。

他回到房中，打濕了帕子蓋在臉上。回想起晚間聚會時他的同僚對他說的話。

“默之，今日早朝，圣上表明了要嘉賞你，說這次清剿余黨你立了大功。新帝登基正是要收服人心，真要是聯名求情，不知現在的局面會多難堪。若不是你提前告知我，恐怕我也難逃死罪啊。我敬你一杯，這份恩情我記下了，若后日有用的上我楊某人的地方，我義不容辭。”楊尚書端著酒杯沖他敬酒，叫人將準備好的托盤端了出來。

“默之，這是我的一點表示，要是還有別的需要，我再派人去取。”

林清平看著托盤上的黃金，收回目光對楊尚書說

“尚書大人，我在此多謝您美意。您這杯酒我喝下，至于這些東西，我家中暫時不需要，尚書大人客氣了。”

楊尚書有些尷尬，正想再勸。林清平將杯中酒喝盡，緩緩放在桌上。

“尚書大人，您不必謝我，幾日前我托人告知你，其實是事出有因。”

楊尚書聽到他這樣說，坐直了身體“哦？是何緣由？”

林清平端起酒壺，又將酒杯倒滿。他看著對面這個大腹便便卻忝居高位的人，心里不禁嘲諷，有些人這輩子過得糊里糊涂，但是實在是命好。

他將酒杯端起，放在鼻尖下細細嗅著。

“楊大人可知這酒是哪里產的？”

楊尚書愣住了，心里想著，不是正說事嗎？扯什么酒？但也隨即回過神來，笑道：“默之，沒想到你還對酒有研究。這是紹興的女兒紅，我這么多年應酬，最好的就是這口。這家酒樓的老板與我熟識，這酒可是他花了大力氣給我尋來的。默之你要是喜歡，我派人給你府上再送些。”

林清平聽見楊尚書的回答，微微一笑，抬起眼睛看著楊尚書。

“大人，我不好酒，你可還記得當今太后是哪里人士？”

楊尚書當即有點摸不著頭腦，這跟太后又有什么關系？太后是前朝柳宰輔的女兒，柳宰輔似乎是浙江人士。難道？柳太后是紹興的？

“默之，哎呀你就給我明說了吧。當今太后身份我哪敢妄自揣測。”楊尚書急的抓心撓肝的。

林清平看見楊尚書急惱的樣子，不禁有些好笑“當今太后母家是浙江紹興的，楊大人還記得二十年前在紹興遇到過什么人？做過什么事嗎？”

楊尚書被這么一問，便開始細細思索。那年他去紹興上任，外出尋訪時候總在茶樓碰見一個女子做男子裝扮，時間久了也便相識了。那女子談吐不俗，又與他相談投機。誰知某日相約見面，他有事耽擱了，待他趕到茶樓時，茶樓伙計已經打烊了。他也不知該女子是何方人士，從那以后便再也沒見過那名女子。難不成這女子是當今太后？他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看向林清平。

林清平點點頭，又喝了一杯酒。坦白道：“你沒猜錯，當年柳太后也沒去赴約，被關在家里備嫁，過了一個月就進京了。這次名單有兩份圣上和太后各一份，我將名單呈上去的時候，太后指明了將你從名單上去掉。”

“那圣上。。。沒說什么？”楊尚書還在懷疑。

“當今圣上能如此順利繼承大統，柳宰輔和太后出力不少，圣上還是聽信他們兩人的建議，太后要保你，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兒。”林清平掂量壺中的酒完了，便打算起身。

“楊大人，這件事情已經塵埃落定，我的任務也完成了。太后這次留你，圣上雖然沒什么話說，但終究心里留了個疑問。至于以后圣上如何對你，那就未可知了。圣上看似是要嘉獎我，實際上我與樊家是千萬般脫不了干系的。圣上怎么想，以后對我如何，我自己也沒底。”說完他便整理衣袖起身，留下了楊大人一人坐在雅間沉思。

林清平把帕子拿了下來，思緒繁雜。樊家如今只剩一個樊商月，雖然圣上沒有明說，但是他也能感覺到，圣上對這誅九族的結果不滿意。樊家兩人在朝為官，聲援張世倫的時候是第一批帶頭之人。那封奏疏字字珠璣，將圣上的行為批的體無完膚，什么弒兄弒父，大逆不道必遭天譴。全京城人都知道的事情，卻也就樊家父子敢這樣直罵圣上。

現在是他要表態的時候了，如果他不做些什么來表忠心，他不知道他還能不能在這朝中立足。現如今這世道，鬼魅橫行，他清正有什么用。真可笑，從他把那份名單交上去的時候，自己也成了弒父弒兄之人，為了他以后的路好走些，他當了這惡人又有誰敢說？只要圣上覺得自己有用就行了吧。

林清平想通了，便朝后院走去。自從上次把樊商月關進去，他便沒再見過樊商月，這個女人真是不知好歹。情勢復雜成這樣還敢在京城大鬧，將那反賊言論傳的沸沸揚揚。那天他被圣上叫去書房罵了個狗血淋頭，他大氣都不敢出。要不是之前他替太后辦事，他可能也要性命不保。他真的怕了，午門的血似乎從四周要蔓延過來，他都快忘了自己是怎么從御書房里走出來的。

林清平走到后院，走到門前卻停下了腳步。后院靜靜悄悄，一點聲音都沒有，冷風將圍墻上的積雪吹了下來，紛紛揚揚的撒了他一身。他拿出懷中的鑰匙，將門上的鎖卸了下來。破舊的木門在空蕩的院子里發出了吱呀的聲音，打破了安靜的小院。

院墻邊堆了一面墻的枯枝，想必是她為了過冬取暖收集樹上落下的枝葉。他推開房間門，看見了蜷縮在床上沉睡的樊商月。成婚三年，他們也曾經有過快樂時光，她還是像三年前初見那般嬌俏，這些美好就在一個月的時間天翻地覆。她已經盡力在這荒草一般的院子里維持體面了，頭發梳的一絲不茍，只是不見曾經的任何首飾。

他坐在床邊，竟然將手鬼使神差般的伸向了樊商月的臉。房間太冷了，那臉摸起來像冰一般涼，雙眼下的烏青暗示著她這段時間睡得并不安穩。今天出門的時候，他給樊商月的食盒里下了蒙汗藥，說來她還得感謝他，她可算能睡個好覺了。

他突然看到了樊商月放在床頭的包袱，心里一驚，不可置信的看著她。她這是打算逃走？難道她發現了什么？要是她逃出去了，再說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話，圣上可會輕饒過他？他像是被打了一記重拳，想起了自己來后院的目的。

他害怕極了，他真的經不起圣上的任何質問了。起身沖出院門，跑到了廚房找豆油。他拿起豆油奔向后院，往每個墻角灑去，院中的枯枝也沒放過，帳蔓上、桌子上、柜子上、榻上、窗上都灑滿了油。待手中的油罐子空了，他才停下手。

林清平呆呆地坐在房間的凳子上，盯著樊商月的臉。他閉上眼睛，心里想著，或許她死了，這一切鬧劇才是真正的結束了。只要抹去他樊家的一切，他的仕途便是康莊大道了。他站起身脫下了長衫，只著了一件單衣，將床邊的炭盆一腳踢翻。炭火的火星瞬間濺在長衫上，長衫上的油瞬間將火星變成了火苗。林清平看著躍起的火光，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