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的看起來根本不是活生生的人,仿佛是從世上最黑暗的地方爬出來的死人,如果世上有惡魔的話,一定是他這樣的。
首先,整個人薄得像片紙,蓋在他身上的薄被似乎有能將人輕松壓死的重量;其次,他身上沒有絲毫肌肉,只有一層皺巴巴的皮膚耷拉在骨骼上,仿佛是上帝造人時偷工減料般,形銷骨立,因此,交疊在胸前的十指呈現出詭異的細長,像是蜘蛛的腿拼接在人類的手上;而讓許柳最驚悚的是他的臉,他的五官乍看已消失不見了,鼻子處只剩兩個鼻孔,嘴唇已經消失,臉頰深深凹陷緊貼著牙齒,透過薄薄的皮膚隱約可看見牙齒的形跡,最具有沖擊力的是他的眼睛,眼睛周圍已經深深凹陷下去,唯有眼球高高凸起,被沒有睫毛的眼皮緊緊覆蓋住,只有套在他嘴上的呼吸機和床邊的心電圖顯示他還有生命的跡象,如果有人問許柳腐朽是怎樣的,眼前就是。
盛文睿一頓操作,那雙凸起的眼球終于掀開覆蓋住它們的眼皮,在橘黃燈光的映照下,眼球是那么的明亮,那么的有生命力,折射出與他其他身體部位完全不同的氣息,那雙眼球輕輕一轉,看向許柳,雖然他臉上沒有笑的表情,但許柳從他眼睛中看到他的明媚的笑意。
盛文睿見許柳滿臉驚恐狀,解釋道:“我弟弟在16歲不幸罹患漸凍癥,并且由此引發許多并發癥,直到今天已經是他被病魔折磨的第10個年頭?!?/p>
許柳難以置信看著躺著床上的盛文智,內心漸漸從剛剛的驚恐中恢復平靜,難以想象這孤獨難耐的10年他是怎么過來的,許柳靜靜看著床上的人,不敢輕易開口,怕驚擾到某種東西。
盛文睿走到窗邊拉開厚重的窗簾,傍晚的晚霞便穿過山林闖進這間昏暗的房間,房間頓時恢復了些許生氣,不再死氣沉沉,接著他便繞過屏風,留下他們獨自兩人。
兩人相顧無言,晚霞已經悄悄退出窗沿,燈光緩緩亮起,許柳屏住呼吸不曾開口正如她觀賞蒙娜麗莎時的肅穆。
突然,旁邊的屏風閃爍起來,漸漸形成一行字“柳姐姐好久不見,剛剛嚇到你了,對不起?!?/p>
沒有語調和情緒,只是機械的一行字,卻是溢出屏幕的歉意和憧憬,雖然許柳無從得知盛文智是如何將他的想法投射到屏幕上的,但是這些在此刻都無關緊要了。
許柳輕輕呼了一口氣,微笑著回應:“是啊,好久不見,好像有……有11年沒見了吧?!闭Z氣像許久未見的老朋友敘舊般,幾乎脫口而出,“過得怎樣?”
“托你的福,我還活著?!逼溜L上出現這行字,盛文智的眼睛閃爍著明媚的笑意。
許柳被他逗笑了,忍不住輕笑出聲,找了個椅子坐在他床邊,“我也還活著,整天不是在畫畫,就是在畫畫的路上。”
“《河》我很喜歡,要是以后你還畫類似的作品,我絕對第一時間買下來,好好欣賞。”
許柳是一個以買畫為生的畫家,聽到這類話,心里絕對是開心的,可是他還有以后嗎?兩人再次沉默。
月亮此時已經爬出山頭了,清輝的月光灑向山林,趟過花園,溫柔地來到兩人跟前。
“你現在感覺怎樣”許柳還是問出了口。
“沒什么感覺,靜悄悄的?!逼聊簧系淖致纬捎智那牡叵Я?,感覺過了好久好久,久到許柳都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屏幕漸漸閃爍,新的一行字正在形成,
“月色真美??!”
許柳看向窗外,瑰麗的月光溫柔地撫摸靜謐的山林,樹林、溪流、花朵、鮮草沉浸在這片柔情中,散發著馥郁甜美的氣息,直教人心醉神迷。
正當許柳沉浸在這柔和的月光中時,屏幕突然大亮,亮光直刺眼睛,許柳應激閉上眼睛,此時一道機械聲響起:“數據接收100%?!?/p>
緊接著,盛文睿正從屏幕后走出來,低聲宣布:“他死了。”
許柳猛然轉頭,只見那雙眼睛已然失去光彩,淚水劃過臉龐,砸在手背上。
“文智的意識已經全部上傳到智者10號”,盛文睿看著眼前不斷閃爍的屏幕,“他還活著,以另一種方式?!?/p>
“你是說眼前的屏幕就是盛文睿?”許柳顫聲詢問。
“是的,柳姐姐,我還活著,不必為我流淚?!逼聊煌蝗桓‖F一個與盛文睿非常相似的男子,他四肢矯健,身體頎長,面容俊朗,臉上掛著明朗的笑容,柔和的嗓聲仿佛從他口中說出。
許柳沉默了許久許久,最后輕輕搖頭,神色哀傷,顫聲道:“你沒有心跳,沒有溫度,也沒有觸覺?!?/p>
“我擺脫了人的形體,自然就不再需要心跳和溫度,至于觸覺,只要我愿意,我能瞬間感知成千上萬種事物。”
許柳走到屏幕里的人面前,抬手觸碰他的“臉”,問道:“你能感受到嗎?”
“柳姐姐,這里不是我的觸感傳感器,你應該繞到屏風后面,一個黑色的箱子上……”
許柳垂下眼眸,掩蓋住失望的情緒,“盛文智”似有察覺,話說到一半便戛然而知,“臉”上竟露出焦著的表情。
“你的軀體很冰冷,沒有絲毫溫度,你放棄了肉體,也就拋棄了生命的源頭,你只是一串串代碼,只是盛文智某一個節點的延續體,你可以是另一種存在,但不是人,更不是盛文智?!?/p>
屏幕中的“盛文智”沉默了,許柳轉身走到床邊,抬手輕輕撫摸盛文智干瘦的臉龐,微不可察的余溫和肉體的觸感自手指尖直擊心底,讓她的身體忍不住微微顫抖,俯身,輕柔的一吻落在額頭上,莊嚴肅穆地,幸福滿足地,如同吻一件無價的藝術品。
三天后,盛文智的葬禮上,許柳站在一旁沉默地為他哀悼,為他祝福,抬頭便看見放置在正堂中央中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他神情俊朗,笑容滿面,雙眼亮晶晶的,最為迷人。
“柳姐姐”,一道柔和的嗓聲兀自在身后響起,許柳急忙轉身,發現盛文睿不知何時已經在站在他的側方,正微笑地看著她。
眼前的男子無疑是盛文睿,可他卻用含蓄熱烈的目光注視著許柳,略顯憂郁開口道:“謝謝你能來我的葬禮,上次你走得那么決絕,我以為你再也不會來了?!?/p>
“你是盛文智?”
“是呀,我就是盛文智呀,這需要懷疑嗎!”
“你還活著?”
“活著呀,一直都活著呀,你不信,你可以碰碰”,盛文智伸手抓起許柳的手,少年般清澈明朗的笑容躍然臉上,如果有人在葬禮能笑成這樣,毫無疑問,這人要么是瘋子,要么是死者仇人,現在卻多了另一種可能,這人還可能是他自己。
“你感受到了嗎?我有心跳,有溫度,我也能感受到你手掌的溫度,熱熱的,潤潤的,但是指尖有點發涼,柳姐姐你是冷著了嗎?”盛文智幾乎瘋狂地關切道。
“你哥哥盛文睿呢?”
“他?”盛文智思索了一會,“一直都在呀,和我一起?!?/p>
說話間,男子由沉郁含蓄轉變為冷峻穩重,一如在交流會上深深吸引著許柳的那種“驟變”,他平靜開口:“許柳小姐,請原諒我弟弟的唐突,他過于激動了,畢竟他已經有10年沒有自由健康的身體了。”
“你們……用同一個身體?”
“你要相信,智者10號無所不能?!笔⑽念4鸬馈?/p>
“不是人格分裂?”許柳脫口而出。
“哦,許柳小姐,你這么想真讓我兩兄弟傷心,事實上,我們兩兄弟無時無刻都在緊密交流,我們打算融合成一個整體,畢竟老是切換來切換去,身體吃不消,你看,我都瘦了好幾斤,而現在,我們兩人正在為保留哪些思維而吵得不可開交呢!”
啊……
許柳默默轉身,走到遺像正前方,懷著最虔誠、最莊重、最哀痛的心情,向著盛文智的遺像連鞠了好幾個躬,在場的人都能感受到她滿心的哀痛和惋惜,然后她滿臉悲痛地走出大廳,頭也不回地走了。
“哥,你把柳姐姐嚇走了,她肯定再也不會來了,你去追她呀!”
“我只是在向她解釋事實?!?/p>
“都說你那死腦筋要不得,控制人與人之間互動的神經簇歸我了。”
“不行!”
“怎么不行了?”
“就是不行?!?/p>
…………………
這個葬禮它有點癲,盛家非辦不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