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洛基根據經驗教訓而別出心裁，以普通人的身份下凡地球之后，感受到最大的樂趣非“排隊”莫屬。他欣然領悟到，原來世界上不是所有事都是“你哥過后才是你”。

這地球上另有一套行事規范：只要你跑得夠快、去得夠早，就能領先所有人站在第一位。而來得晚的“弱者”就得老老實實站在你身后，好像所有人生下來就簽訂了《先來后到公約》。而一旦發生違反條約的插隊行為，就會有正義之士群起攻之，義憤填膺施以強烈的謾罵。這才是正義，這才是公平公正！洛基大大地感慨著，他保準復仇者聯盟肯定對此一無所知，絲毫不懂排隊的樂趣。

“噢，老天，我是說地下城一定要修電梯嗎？直上直下的電梯？把一群人封閉在里面的鐵箱子？這有點太侵犯隱私了吧！”洛基站在隊首，手舞足蹈地比劃著，“而且也太危險了，萬一遇到電梯失控怎么辦？所有人都會封閉在里面，這時候要是里面混入了一個超級混蛋，變成低賤的綠色怪獸，一拳一個人類可憐的血肉之軀，你不覺得這有點恐怖嗎？唉，好吧，這有點不太可能？我也覺得。那么你就想想，你和你的家人關在一起，大家呼吸可聞，打個嗝都能暴露中午的飲食水平和喜好，這是不是有點尷尬？這還不止，你知道最尷尬的是什么嗎？就是你和你的哥哥來了一場世紀交心大談話——”

“進入地下城排隊是在那邊，這邊發放《地下城入住指南和安全避災手冊》，外加一袋雞蛋，你要領嗎？”

“……”

洛基感覺身后有人正在戳他的腰，他一回頭，然后不得不再低頭下去，發現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婆婆，她大言不慚地請求著：“年輕人，你領了冊子，把雞蛋讓給我吧。”

洛基極其郁悶地提著雞蛋尋找另一支隊伍的隊尾去了，把手冊像垃圾一樣丟給了那個老人，“安全加倍，活到百歲”，他扔下了一句至理名言。花費了一些不必要的時間，又忍受了一段難以置信的電梯刑罰，他確定自己罹患幽閉恐懼癥，但幸好這種病大受年輕人的歡迎，對增加個人神秘色彩很有好處。然后終于來到了地下城內部。

地下城傳說有著幾百層。之所以用上了“傳說”二字，是因為人們被分到的層數表面上是均勻分布，實際上做了隱秘而險惡的安排，而隱瞞真實層數有助于保護“上層”居民脆弱的內心。很顯然，住在第一層的窮人流浪漢，不如直接躺在地表上，等夜晚了叫家人出來對著小行星許愿，這類人的心靈是極易受到有害侵蝕的。

不過洛基沒有施展他的才華拿到高貴“底層”的入門券，實際上，他根本不需要避難，他只是……這有點難以啟齒，但必須要挖掘他的內心來說上一說，他不知道該做些什么了，他只是在和這群人類——他嘗試融入他們之中十年之久——一起在等小行星降落。

他沒有什么要做的，他想，他唯有等待，等待命運的裁決。這聽上去有點無力，但仔細想想，的確如此，也別無他法。

洛基來到的這一層是第22層，非常淺的深度，也就意味著連看得過去的住所和房間也沒有，因為大家都帶了自己在地面上唯一擁有過的“家”——帳篷。

“我看了一圈，你的帳篷果然是最有趣的。”

洛基掀開頂上縫了三只白兔子玩偶的帳篷，里面藏著一個少年，約莫十余歲的樣子，他開始有些被嚇到了，然后驚喜地叫出了洛基的名字，最后表情歸于靦腆和害羞。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我是很守信的，說過的話決不食言。”

“恩，我當然是相信你的！哇，有雞蛋？”

洛基鉆進了帳篷，和少年坐在一起，但是他太過高大，讓空間顯得很是逼仄，不過幸好他的幽閉恐懼癥也沒在這時作祟。

“你喜歡雞蛋？太好了太好了……不過，你沒有去領嗎？”

少年有些窘迫，搖了搖頭，“沒有，我不知道可以領。我也能領？”

洛基覺得這其中肯定存在著某些問題，但一時間他想不出來具體是什么，索性聳了一下肩膀，“不知道，應該能吧，只要你肯去排隊的話。給你吃。”

“謝謝！這邊出去有廚房，到時候可以熱熱一起吃。”

洛基只是笑了笑，他學會了不再對此詭計之神不會被餓死這個明顯的事實做出任何解釋說明。

入夜，或者說宣布入夜之后，周圍都很安靜。洛基來得晚，幸運地錯過了地下城居民初來乍到、人聲鼎沸、爭吵和混亂似乎永無休止的初期階段，現在所有人都覺得疲憊，多虧了他們在冥冥中感悟到的橫豎都是死的真理。

少年輕輕拍了拍洛基，比劃了一通手語，便帶著他躡手躡腳地穿越帳篷聚居中心，來到了一處秘密基地。這沒有被修建得十分規整，墻面和地板也沒有鋪就過來，仿佛因材料短缺而草草了事，堅硬的石壁裸露在外，暗示著這里遠離人煙，可以大聲說話。

“洛基，你說我們會死嗎？”

“會。”洛基即答，沒有一絲猶豫，“人生來就是要死的。”

“哎呀，我是說死于小行星啦。”少年似乎已經熟門熟路了。

“噢！那……這得分情況，你現在待在地下城，而這個建筑就是修來保護你們的，所以，大概率不會死吧。”

“那小行星降落之后呢？”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人們把“撞擊”“墜落”這些暗示著力度和毀滅的詞語改為了“降落”或是“降臨”，希望這些詞語能夠降低它們對精神防線的摧殘程度，讓人保持理智，拯救一下希望這種虛無縹緲的玩意兒。

“降落之后……我想等到風平浪靜，人們就可以出去了，然后繼續他們未完待續的生活。”

少年完全沒有因此感到輕松，他只有十幾歲的閱歷，都覺得洛基想得過于簡單了，而他的絕望程度和高瞻遠矚的能力超出了洛基的預料：“其實……我只給你一個人說，因為大人們不允許說這種話。其實我覺得我再也出不去了，大家也都回不去了。”

洛基在心里揣測，這種天生易于感受絕望的體質，是否來自家族遺傳。“你為什么會這樣覺得？”

“因為，事情總是在改變……爸爸媽媽說好了要一起活下去，外面的人也說可以給我們安排房子住，電視上也說來了地下城什么也不用擔心了……大家好像總是在對我承諾什么、又保證什么，但我感覺只有我一直在相信，因此才會被一直欺騙。”少年嘆了一口氣，“我再也不想相信別人了。噢，除了你，洛基，你是最好的！”

洛基再次驚嘆于這個少年人的驚人智慧，他有些說不出話了，有一股情緒憋在了胸腔里，像毛蟲一樣蠕動，刮蹭著心靈脆弱的內壁。“改變是一件好事，它能變壞，就能變好，宇宙正是因為變化才得以存在，它給了萬事萬物另一種機會。”

于是，少年開始發散著天真爛漫的想象力：“照你這么說，小行星遲到一年多也是因為事情在變好嗎？”

“唔，也許吧，它的確一直在減速，而且地球始終持續不斷地產生著某種斥力來消減它的力度，我想最后它也只會輕輕地落在地球上吧。”

少年人靠在石壁上，暢想著：“唉，要是小行星能夠拐個彎，或者……”

洛基在他對面席地而坐，眼神期待而又警惕，“或者什么？”

“它在太空中燃燒殆盡，又或者被超級英雄們半路攔截，再遠程爆破掉就好了！那一定很壯觀！這樣事情就能完美解決了，嘿嘿，最好是在接近地球的時候炸掉，這樣還能有煙花看，不知道小行星爆炸產生的煙花是什么樣子呢。”

洛基的臉色發生了一些微小的變化，他開始向內心深處挖掘，要把那條到處亂鉆的毛蟲給找出來。

“你希望小行星爆炸嗎？”

“是啊，它毀掉了這么多人的生活，當然是炸得粉身碎骨才好！”說著，少年人在空中揮舞著拳頭，作勢要一拳一拳把小行星打得稀巴爛。

“但是它即將來了，直直沖著地球來，不可能再有別的變故了！它絕對會落在地球上，不會有任何差池，百分之百的——”洛基的這番話另有隱情，但在其他人看來只是又一個自暴自棄的人罷了。

“你別激動呀，你可是我的精神后盾，你可不能放棄和松懈！哎呀，我也只是想想嘛，我又不是神仙，隨便想想又不會真的實現。”

“嗯……”洛基發覺自己的牙關越咬越緊，逐漸有些酸痛，“回去吧，該睡覺了。”

少年人很滿意這次談話，他喜歡洛基，對方的每一句話他都很喜歡聽，也總能先他一步猜到他想要的東西。他微微昂首，感到神清氣爽，闊步走在前面。不久，透過微弱的光芒隱隱約約看到了三只白色的兔子玩偶。

“洛基，你——咦？”

少年人回頭，身后空無一人。

像夢一樣，他再也沒見過洛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