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治世界意味著什么？關于這一點，洛基絕對有話要說：

當疆域擴大到世界的邊邊角角，知名度將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人人皆知洛基是何方神圣，曾經的詆毀和咒罵忙慌不跌地銷聲匿跡，哆嗦在愚人內心幽暗的角落，顫抖的嘴角上只能掛著敬畏，面目與神情僅剩天然的恐懼。多么令人快慰的局面。但在達成這一步質變之前意味著什么呢？準確來說，當統治著一群躲藏在廢墟圖書館里的烏合之眾時，洛基就只剩滿腔苦水和抱怨了。

他將烏特加德人——能夠行走于毒氣彌漫地表上且甘愿受他擺布的半神小崽子——分為了三類。

讓他深感壓力山大的，當屬一群心懷天下、憧憬未來的理想主義者。他們的理念和心思最為可惡，不厭其煩地向洛基所求的東西也是最多的。他們要真相，要科技，要魔法，要知識，要人才……還要希望？貪得無厭至極！在演講上宣傳的理念完全是一派胡言亂語，洛基自從受邀旁聽過一次后再也不愿出現在這樣的場合，他寧愿毫不知情，任由這些歪理邪說在烏特加德人中散播。希望！什么希望？等到他們摔得夠狠，才能認清現實，哭著回來請求洛基出手相助，這難道不是顯而易見的嗎？烏特加德人離了洛基，毫無任何能力，絕無可能開創在這片大地上立足生根。

而第二類，是洛基最放心的，就是那群混沌又悲觀的享樂主義者。他們對生活毫無怨言，是一群聽話的小狗，日子得過且過，只要給他們喂飽飯，每天都能帶回不少的以太幽靈，為真正的事業添磚加瓦！這才是他們該干的實事，莫作他想，老實干活。

第三類只有寥寥數人，前文所提到的小玉算是一個，逼得洛基不得不好好正視他們，統統單拎出來，值得為他們建立檔案。他們是投機者、叛逆者、陰謀家和野心家，時刻藏著一把陰冷的匕首，一有機會就會毫不猶豫地刺向他，將他從這個位置上趕下去。就如洛基趕走前任首領格里芬那樣。他們心思縝密、頭腦靈活、忠誠不絕對，他們左右搖擺、心口不一，判斷著局勢的變化多端，確保自己永遠站在勝利者的那一方。簡而言之，他們是洛基的低級翻版，是團隊中永遠不可捉摸的隱患，洛基的快樂源泉。

洛基將思緒從很遙遠的地方拉回來，眼前的模糊的景象逐漸清晰，現實中的嘈雜再次嘗試鉆進他耳朵，令他感到煩悶，閉上眼睛，多么想就此夢醒……

“頭兒……你在聽嗎？”

聽到杰姬的聲音，洛基嘟囔了一聲，“我在聽。”

“……這次傷亡情況就是如此。死者是否仍然就地掩埋？”

洛基聽出了一點弦外之音，“又有新的想法了？”

“有人提議撥款建立墓園，豎起石碑，刻上同胞的名字，以作紀念。還有……呃，他們希望您能出席悼念會。”

洛基半睜開眼睛，滿臉嫌棄，“不去！”

一位四十歲左右的禿頂男性以最小的幅度彎腰起身，企圖湊在洛基耳邊低聲說著什么，但被洛基一個手勢打斷了。“我知道你要說什么，阿莫斯。”聽了洛基這句話，阿摩斯笑了笑，坐了回去，搔著他稀少的頭發，尷尬地看著在場的另外兩人，一位是剛才匯報完畢的杰姬，還有一位是小玉，她的黑色頭盔在眾人之中依舊顯眼。阿莫斯仍然倔強地低聲補充道：“您應該深入到民眾，才能更好地收買人心……”

洛基發出一聲冷哼，不置可否，“我們有足夠的材料去勞民傷財嗎？木材會被偷去燃燒取暖，鋼鐵會被偷去制作武器，石頭會被偷去筑房子，墓園修好的第二天，就會造成更大的犯罪，這就是你們想要的？”

“正是考慮到這一點，我們需要您出席，就沒人膽敢動這樣的心思了！”

“要是真沒人敢動心思，我為你們感到悲哀。”

小玉聽罷轉了轉腦袋，表情隱匿在頭盔之下，她的聲音向來溫柔好聽，但考慮到她刺殺過洛基十三次，這份溫柔也就煙消云散了，“噢……關于這個……您要是出席的話，那一定非常有意思。”

洛基抬起了頭，像是突然來了興趣，“噢……真的有意思嗎？你保證？你保證我不會無聊到立刻鉆進你們給我挖好的墳墓里去？”

黑色頭盔點了點頭。

“哈……準了。還有別的嗎？”

小玉立刻摸出來一張皺巴巴的紙，放在腿上盡量使它展平，再雙手恭敬地放在洛基桌前，“安德烈想要申請新的設備，還有一次外出任務。”

“申請，申請，又是申請，他要什么？造紙廠還沒修好嗎……安德烈……是誰來著？”

“唔……就是您三個月前帶回來的那孩子，您不記得了？哥哥死了的那個？”

洛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夸張得難以看出他是否真的想起來了，“啊！他現在怎么樣？”

小玉挺直了背，點點頭以示贊賞，“他能看到的以太幽靈比所有人都要更加完整，竟然能看見一個嬰兒幽靈在朝他微笑，哈哈哈，真是有趣……他認為有一種方法能夠更加高效地收集以太幽靈，要想達到這一點，這些設備都是必須的。”

洛基用巴掌拍了一下桌子，將在場的三個人驚得一震，“我就知道！半神里的廢物這么多，但畢竟還是會出一個曠世奇才的。他想要什么都給他，不用再問我了。”

“您很喜歡這個孩子？”

“什么孩子？”

“安德烈，他的確天賦異稟，不是嗎？”

“我欣賞每一頭犁地的牛，每一匹拉貨的馬，他……就是拉得比較快而已，”洛基的目光掃過他們，人類分不清每只綿羊之間的區別，神靈也分不清人類，“沒什么特別的。還有什么事嗎？”

接下來，阿莫斯向洛基連番提議能夠樹立他威望的社交活動，還有觀看精心排演的戲劇表演，洛基挑挑揀揀地答應了幾項。他以為自己會很喜歡這些活動，坐上王位，聽著別人的奉承之詞，生活就會變得無憂無慮，他也不明白為什么，明明被熱鬧與歡笑圍繞，心里仍然缺了一塊，仍然被無窮無盡的空虛圍擁。他徒然想到了五百年前，地下城那扇漆黑的鐵門。

烏特加德的高層會議結束，洛基十分友好地把他們請了出去，“沒話說了？就這樣吧，滾出去，別來煩我了。”小玉站起身來，等了杰姬和阿莫斯都走出了門，她輕輕將門掩了過去。這讓洛基不得不認真起來，呼吸放緩，連身子都坐正了一點，“還有事？”

“嗯……我今天想請個假。”

洛基愣了一下，長出一口氣，“這也值得關著門來說嗎？”小玉沒有接話，洛基只好禮貌地展現著上司對下屬的人文關懷，“要去干什么？”對于答案，他漠不關心。

“今天是中秋節。”

“什么節？”

“在曾經，我的族人根據天時制定了一套特別的歷法，今天的月亮是一年中最圓的時刻，我們在這一天會從千里迢迢的地方趕回家，與親人待在一起。”

“待在一起……做什么？”

“賞月。”

洛基聞言，透過窗戶看向外面，不禁覺得這個習俗在現在這個環境下著實有些好笑，“我敢打賭月球五百年都沒有現身過了，云層非常厚。”

“這不重要。”

聽她這么說，洛基沒來由地覺得煩躁，揮了揮手，想把她趕出去，“準了。”

小玉點了點頭，“多謝。”她打開門，復又側過身來，黑色頭盔扭動著，“請原諒我的冒犯……在神話書中，您有家人，也有朋友……您會和他們團聚嗎？”

“……”

“抱歉，是我多嘴了。”

“我會和他們團聚。但不是現在。”

“那么，祝您中秋節快樂。”小玉低垂著頭，走了出去，輕輕合上門扉，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洛基抗拒讓那顆沉甸甸的石頭落在心上，他吐出一口氣，來到最高的樓頂，無風，黑云幾乎低得觸手可及。他帶著對自己術法深度的好奇，還有一種他自己也摸不透的心思，對著云層揮了揮手，他的指縫間充溢著魔法，招來狂風，使黑云流轉。他大肆傾瀉著自己的魔力，剝開一層又一層，黑云背后仍然是黑云，就像岔路口接著下一個岔路口，迷失在了此刻。

或者早已走得太遠。

洛基有些喪氣地坐在樓頂，時而責怪起自己，時而責怪起別人，時而可憐人類與半神，時而覺得他們倒霉活該。他目及遙遙遠的天空和大地，內心卻迷茫受困，被封閉在使命的螺旋。“救世主”這個稱號逐漸變得一文不值，棄如敝履。

連受魔力催動的風也止息之后，輕盈的月華仍沒有穿透厚重的云層，或許它已經放棄了地球而流浪出逃。

洛基啊，洛基，你也逃走吧，為何不就此獨自離開呢？天色暗得很快，地平線變得模糊，再分不清天空與大地。他收回目光，看到烏特加德的駐地中，四處紛紛亮起了一點又一點微弱的火光，在風中搖搖欲墜，在破碎的街道中穿行，最終匯聚在一起，湊成了一團更大的火光，人們就這樣圍坐在這群火光周圍，然后，隱隱約約的歌聲傳來了……

“再待一日吧。”洛基暗自想著。

他留在烏特加德一日，然后又是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