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的解剖手法不甚嫻熟,小玉細(xì)皮嫩肉的小腿立刻變得血肉模糊,流了一地殘渣,連旁觀的洛基都有些不忍心了,他一把奪過安德烈手中的刀,比劃著,“你應(yīng)該這樣握,這樣切,再這樣劃開……”
安德烈對照模仿著,變換手指的握法,提起手腕改變了小刀的切入點,嘗試幾下,果然更加順手了起來。因此他解剖的速度越來越快,迅速將血肉從骨頭上剝離,然后像是要在這塊血糊糊的肉塊里翻找什么,又將其切成更細(xì)碎的小塊。
這番情景逐漸變得癲狂和魔怔。洛基剛要出言暫停這場血腥的戲劇,但他神靈的眼睛比半神先一步看到了以太幽靈。被劃開的血肉中逐漸泛起了藍(lán)色的微光,像一群增生的海藻迅速爬滿了肉塊表面、攀附在白骨之上,微光繼續(xù)生長,直至與骨肉徹底分離,像氣泡一樣飄浮在空中……同一人的以太幽靈互相存在著吸引力,洛基將瓶子的收集裝置打開,一個刻畫在瓶身的盧恩符文亮起光芒,將幽靈收入了瓶中,瓶身上的讀數(shù)也隨之改變。
“百分之……五十六?!?/p>
安德烈用手背擦汗,但仍有血液蹭上了他的臉頰。
洛基催促著繼續(xù),血肉分裂的聲音再次響起,他收回目光不再在意安德烈的動作,轉(zhuǎn)而死死盯著手中的瓶子,頭腦中思緒紛雜。幽靈乖順地在瓶中緩緩流淌、回蕩,蜷縮在這一隅安寧之地。他預(yù)感到一股噩運正在向他逼近,正如海嘯來臨前潮水退去、萬物死寂的那一瞬。他敏捷而富有遠(yuǎn)見的思維為他分析出一些亟待論證的猜想、一件他極有可能不得不做的事,未來的圖景在他腦海中上演,這使他不由得雙手發(fā)起抖來,眼神中滲出了一絲恐懼。
安德烈一邊切割解剖,將血肉分離,迫使以太幽靈離體,而洛基一邊打開瓶子,斷斷續(xù)續(xù)地吸納著。小屋逼仄,現(xiàn)場沉默得詭異至極,滿溢的腥臭氣味令人作嘔。隨著幽靈逐漸充盈圓滿,小玉這個人也從世界上徹底消失了,沒人再提起她究竟為何要刺殺洛基,為何如此恨他。在當(dāng)下的末世里,憎恨不是什么稀罕事,街巷間常常聽聞?wù)l與誰又結(jié)仇、誰又計劃要將誰暗殺,卻鮮少聽聞?wù)l愛著誰,矢志不渝的愛情故事在這個毒氣充盈的大地上銷聲匿跡。
“百分之百?!?/p>
“呼……結(jié)束了……我都快無處落刀了——”
話音未落,洛基不置一言,迅速走了出去,匆忙得像是在逃離,安德烈追出來時,已經(jīng)不見他的身影。
洛基的思緒都被占滿,由著自己按照習(xí)慣原路返回,沒在意自己踏進(jìn)了居民區(qū)駐地,忘記了戴上兜帽,也沒有隱匿身形,他眼神掃過街邊對他愣神的居民。一個約莫五歲的小男孩沖出來,攔在他面前,羞澀地對他笑,目光就像看見明星偶像那樣飽含崇拜的激情。他的母親急忙過來拉住他,尷尬地說道:“不好意思,首領(lǐng)……啊,您……能看見您安然無恙真是太好了?!?/p>
他遲疑了一會才意識到對方指的是悼念會刺殺,于是他搖了搖頭。
男孩雀躍起來,興奮地喊道:“媽媽,他就是很厲害的大哥哥!”
母親突然紅了臉頰:“哎呀,什、什么大哥哥?連輩分都搞不清楚,難道我沒教過你?要叫首領(lǐng)!”
“噢,首領(lǐng)哥哥!”
“你這孩子!我、我回去教育他……對不起對不起!”
眼前發(fā)生的一切突然得讓洛基沒來得及做出任何適宜的反應(yīng),一時間忘記了暗自定下的行為處事方針:與半神崽子們保持距離。他認(rèn)為這樣才能保持領(lǐng)導(dǎo)者的神秘性,讓半神們自然而然地對他敬畏。但也許是他的思緒完全被另一件事占據(jù)了,又或者是男孩天真的笑感染了他。他對那個母親笑著擺了擺手。他自以為這個動作做得很是僵硬,他的本意也絕非如此,他沒有真心表示微笑,可是他的表演技藝被磨煉得爐火純青,當(dāng)他戴上一張面具,自然而然就會成為面具描摹的那個人。
他的笑竟然是如此感染人心,眼眉彎折,眸子里流轉(zhuǎn)著綠色的水波,違背他本意地傳遞出深情的溫柔。
“大哥哥,我想把這個送給您!這是我用布條扎的小馬!”男孩神氣地展示著,顯然他手中的自制玩偶是他的得意之作。
洛基接過那個玩偶,左看右看,輕皺起眉頭,他實在看不出一個馬的樣子。
“不像嗎?書里說就是長這個樣子呀,八條腿的小馬,難道我數(shù)錯腿了?唔……我再看看……”
“……”
三五的人群逐漸圍擁過來,氣氛隨之轉(zhuǎn)變。
有大膽的男人打趣道:“小孩兒,我記得幾百年前的馬是四條腿?。∴?,首領(lǐng),您年輕得很,相貌堂堂,叫哥哥也沒什么問題嘛!”
旁邊有人接過話來:“我們首領(lǐng)是神靈,看著年輕這不是理所當(dāng)然的嘛,別人可沒有我們這種福氣呢!”
又有人想向他求證:“您真是書里寫的那個神靈嗎?”
一個微弱的女聲說道:“那也太帥了吧……”
“首領(lǐng)大難不死這已經(jīng)不用再多說了吧,那個小玉居然這么狼心狗肺,時時想著報復(fù),也不知道哪兒來這么大的仇恨,枉費首領(lǐng)器重她!你們說是不是???”
眾人紛紛應(yīng)和著,將小玉的名譽(yù)踩在腳底,將她貶得一文不值。越來越多的人被吸引過來,他們將洛基團(tuán)團(tuán)圍在中間,伸著脖子、探出腦袋都想要一睹神顏,臉上都帶著好奇和笑意,七嘴八舌地說著什么想要和他攀談,說著說著他們自己也笑作一團(tuán)。他們微笑和說話時,會特意去看洛基臉上的表情,看他是不是愿意與民同樂,看他是不是如傳聞中那樣神秘,看他是不是符合心目中的形象。
洛基的表演和偽裝天衣無縫,倔強(qiáng)得沒讓任何人失望。
“首領(lǐng),我們什么時候南下去打地下城?。俊?/p>
有人高聲附和,有人則低聲提出了反對意見?!拔覀兒偷氐兹司环负铀陕锶フ腥撬麄??”
“你真是蠢笨!這個世界就是弱肉強(qiáng)食、適者生存,我們半神不受毒氣侵害,天生比地底人優(yōu)越太多,他們像老鼠一樣躲在地下,好東西可不少,我們也該享受享受!這個世界到最后肯定是屬于我們的!”
贊同的聲音逐漸蓋過所有的質(zhì)疑,人群中戴著頭盔的烏特加德人拉著伙伴悄無聲息地退到了外圍,在愈發(fā)高漲的氛圍下逐漸感到不安和害怕。最終,這場自發(fā)的集會變成了半神們的宣泄和訴求。
“我們誓死追隨首領(lǐng)!”
所有人高舉拳頭如此呼喊著。而許多吶喊的人都無法認(rèn)識到自己究竟在追求的是什么,又在主張什么。他們滿腔空虛的熱血,受到氛圍感染而逐漸喪失理智,頭腦發(fā)熱,愚蠢地幻想未來,期望以逸待勞。他們留在烏特加德,幫助首領(lǐng)收集莫名其妙出現(xiàn)的以太幽靈,從來不問為什么。他們的生活是如此滿足,沒有理由拒絕呼喊一個無傷大雅的口號。發(fā)生過的一切都是如此順理成章地發(fā)生了,而他們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腦海中預(yù)想的一切也會自然而然地發(fā)生。
“首領(lǐng),我想把這個送給您,這是我們自己研究的一些作物,雖然它在毒氣里仍然活不長,但也許您能從中得出靈感?”
“您還需要鎧甲防身嗎?我馬上找材料給您打上一副!”
“我兒子可以做您的護(hù)衛(wèi),他很強(qiáng)壯,保準(zhǔn)再沒人敢近您身!”
“天冷了,您穿得這么薄,這件衣服您帶上吧!”
……
洛基應(yīng)接不暇,回應(yīng)這些熱情有些吃力,連番拒絕他們的好意,但懷中已經(jīng)被塞滿了許多物什。他的心幾乎要被軟化了——杰姬撥開人群,來到洛基身邊,對他低聲耳語:“頭兒,小玉……”洛基面不改色,保持微笑,沉默地走出人群,給所有人只留下一個背影。就在這無人得見的瞬間,他的面具和偽裝盡數(shù)被撤下,神游天外的神靈回到了他自己體內(nèi)。
“說?!?/p>
“她的家人抓到了,您要見他們嗎?還是……”
洛基沉下眼眸,片刻后似乎已經(jīng)做出了某種決定,“見。噢,對了……”
“還有什么吩咐?”
洛基抬頭迷茫地四下張望著,“沒看見安德烈啊……不知道這小子去哪兒了,你找到他,讓他也過來?!?/p>
“頭兒,他和小玉一直走得近,讓他參與審訊沒問題嗎?我擔(dān)心……”
“誰說我要審訊他們了?”
洛基將懷中的所有東西扔給了杰姬,吩咐她隨意處置,便不再理會她的疑惑,快步離開了這個路口,將還未降溫的熱鬧人群遠(yuǎn)遠(yuǎn)甩在身后。
不再去看,不再去想,洛基心里仍在咒罵半神的愚蠢和無知,仍在重溫宙斯與三百個半神私生子的故事,似乎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從未在他的心上流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