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桌極致鋪張奢華的國宴被凍成冰塊之前,它們代表了這個時代廚藝的最高水準,凡人甘愿奉獻出一切來換取這頓珍饈,甚至也只是為了全家在今天不挨餓罷了。而海拉并未將目光落在任何一道佳肴上,對于死亡女神來說,唯一稱得上甜美有趣的必然是坐在王位上扮演國王的洛基,聽說他自稱勞菲二世。
“你看上去像個國王。”她語氣高昂,努力使這句話看上去像一句真誠的贊揚。
“……我就是國王。”
“當然了。你從頭到腳無一不彰顯這一特質,我相信世界上再沒人敢否認這一點了,不是嗎?”海拉抬了抬眼眸,嘲諷和挑釁之意不言而喻。不知道是否有人奇思妙想地評價過,海拉和洛基碰在一起要么沆瀣一氣、作惡全世界,要么針鋒相對、不死不休。
“呵,怎么了,姐姐?你爭強好勝的執拗哪里去了?你一路走來,難道不該屠戮千里,使血流成河嗎?難道你不該從金宮一路殺到我這大殿之上嗎?難道你不該砍了我的頭來取代我嗎?就像你在阿斯加德做的那樣?還是說……”洛基瞇起雙眼,眸光閃動,“現在的你,連離開金宮都有些吃力了?把你的力量和那片土地永遠捆綁在一起,真是一個天才的主意。”
洛基認為與其笨拙地隱藏自己的擔憂,不如和盤托出,再點出對方的弱點加以制衡。
他們兩人暫時處于同一陣線,有著共同的目標:搜集以太幽靈,復活阿斯加德人民和神族。但也不得不時時刻刻都提防著對方暗地里做任何手腳。
洛基擔心海拉篡奪他的王位,雖然他并不是自愿承擔這一使命,但被人拋棄、獨享耕耘了百年的成果?他可睡不著覺;而對于海拉來說,蘇爾特爾插入阿斯加德的一劍使她的實力不到曾經的十分之一,離開位于阿斯加德中心的金宮后,更是微乎其微,這次千里赴約正是在左右糾結之下做出的冒險決定,她擔心洛基拋棄使命,在王位上享受個千年萬載,直到阿斯加德土地都隨風散滅,那她還要不要活了。
海拉迫切地需要阿斯加德人民來重建國土,使這座神裔之城再次偉大!這一點,洛基心知肚明,因此他沒有帶著子民重建金宮,而是將都城建立在了阿斯加德高原壁下,還把整片阿斯加德都劃為了軍事禁區,以此壓制海拉的實力。
“屠戮千里?現在這個世界,還需要我來動刀?不過,似乎還真的需要……以太幽靈的進度很久沒有進展了,難道你請我吃這頓飯,不會是想我來做你的‘處刑人’吧?”
“我并沒有這個打算,”洛基揮了揮手,立刻否認了,他的意圖被曲解,暗自有些煩躁,但面上仍舊神秘地笑了起來,“我前些日子的確遇到了一點阻力,如今都解決得差不多了,在我的精心安排之下把它變成了一出盛大的演出,特意邀請你來觀看……一個人欣賞,未免太無聊了。”
海拉從未領教過洛基惡作劇的把戲,這下她來了很大的興致,不過以太幽靈的事始終讓她無法安心。
洛基看穿了她的心思(這很明顯),繼續說道:“我知道你是來催我進度的,放心,看戲嘛,就得輕松一點,今天我會拿出成果來,你不用擔心任何事。現在時間還早,有的演出效果必須要天色暗下去才好看。所以在那之前,我想……先講三個故事。”
海拉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你的意思是在討論重大問題的時候,你想先講幾個睡前小故事活躍氣氛嗎?”
洛基聳了聳肩,“本來你可以一邊暢吃山珍海味一邊聽我講的,現在只能干坐著了。”
“我能不聽嗎?”
“你我都活了千余年,難道就非得今天有急事嗎?”
在海拉眼中,洛基穿著舊日風格的嶄新禮服,雖未戴有王冠出席,但她保準他肯定為自己打造了一頂,可他無論怎樣將全世界的奇珍異寶佩戴在身,都是那么滑稽可笑……或許還有點可憐,海拉慶幸自己不必來做這件事,她自知自己沒有任何憐憫之心,也不認為自己需要,理所應當看不起任何孱弱之輩,而洛基顯然屬于此列。她偶然后悔過,不應該依靠和相信洛基,她應該拿出自己的刀刃,去殺個痛快,一瞬間就可終結這漫長的使命。
海拉不禁陷入幻想中的狂熱殺戮,可一陣冷風喚醒了她,她不由得看向窗外,興許是那荒蕪遠景的緣故,腦子里突然冒出了一連串新奇又古老的疑問,這在以前從未有過:
世間如何形成?他們……我們……都將去往何處?
凡人時常思考這樣的問題,而凡人不會知曉,神也會思考這樣的問題。
“你要聽嗎?”洛基問道。
“你講吧。盡量……簡短一點,我不習慣聽故事。”
洛基略微放下心來,逆著回憶,開始摸索故事的開端……啊,找到了,于是他說道:“這是關于三個凡人的故事,一個叫杰姬,一個叫安德烈,一個叫阿莫斯。別嘆氣,他們可有的說了,你的椅子夠舒適嗎?”
……
于是,洛基提供了另一個視角下的故事版本和結局,在快要接近尾聲的時候,海拉破天荒地起了好奇心,忍不住追問著三人的結局。
“既然你厭惡杰姬,為何不直接殺了她?”
“我從未說過我厭惡她。”
“你說你從未回應過她的心意。”
“為何要回應?在阿斯加德的歲月中,幾乎每天都有人向我表白心意,他們只是過眼云煙,不值一哂。可她的這份心意能讓她對我忠心,她從不讓我失望,我把兵權盡數交給她,她也從不亂來,很可笑吧,我不相信所有人,竟然可以相信她,一個愛上我的凡人。只不過……”
“呵,凡人終有一死,你覺得很可惜吧?”
洛基點了點頭,“的確,懼我者眾,但愛我者實在太少。”
“讓我來猜猜……”海拉已經完全專注在洛基的故事里了,“你給了她一個風光大葬?”
洛基的情緒毫無起伏,顯然海拉猜錯了,“我是有這個打算,給我最忠實的部下一個最高規格的葬禮,也算是不錯的戲碼,至少人類能為我寫一篇值得稱頌的故事。哼……可是你有沒有想過,要是她身上有以太幽靈怎么辦?”
海拉神色突然凝重起來,認真說道:“把尸體從土里刨出來?”她說得很沒有自信,這顯然不是洛基的作風,果然,只見洛基輕輕搖了搖頭。
“她身上還有別的價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似乎讓凍結的菜肴變得更加僵硬了,“我給她安排了一次遠征,再把我的人安插在她身邊,從中做些手腳,送遞機密。果然,她接連幾次慘敗之后,很快被地下城活捉了。”
洛基適當地做了些停頓,留給聽眾一些思考的余地。海拉曾經也征戰沙場,是名副其實的常勝將軍,然而她對洛基的手段感到陌生,甚至看不透他的目的。
洛基繼續講述著:“同樣被活捉的,當然還有我的人。因此我和他們達成了一筆交易,我以休戰五十年為保證,交換他們一次掩人耳目的表演,人類欣然同意,每過兩三日,我都會收到他們送來的杰姬的部分肢體,果然其中藏著以太幽靈。每收到一部分,都城的子民都會憤怒異常,要求繼續出兵,覆滅地下城。但時機未到,我耐心等著,直到提取百分之百的完整靈魂。”
說著,洛基左手一揮,用魔法往桌上扔出一個小瓶,里面流動著藍色的靈魂。
這樣的非人手段,即便是死亡女神,她也聞所未聞。
“你……你得到了什么?”
“我最忠實而勇猛的部下的鮮血并沒有染在我的刀刃上,而她身上的以太幽靈也完好無損地拿到了;其二,我還有全城子民無處發泄的怒火,于是我乘勢而為、親自領兵出征,以十分之一的兵力全勝地下城,將其覆滅。”
海拉這才恍然大悟,“休戰五十年的保證只是一句空話?”
這句話反而讓洛基感到奇怪,”你似乎今天才認識我。“
“我根本不認識你。”二人雖然勉強可以稱為姐弟,可是細細計算起見面次數和時長,連凡人也不敢說熟知對方,何況這二位心有城府,始終有所保留。但聽聞這個故事之后,洛基身上“孱弱”的標簽似乎淡了下去,海拉設身處地地想象了一下,若是她身處杰姬的位置和心態,她不敢保證自己不會走入洛基的圈套。一位自己全心全意效忠的國王,竟然會背叛陷害自己……呵,可是這樣的事并非真的那么罕見。
她不就是這樣被親生父親奧丁關押起來的嗎?
思及此處,海拉頗有些不高興,對洛基的態度也愈發變得認真起來了,她想看看,這個稱王的弟弟,究竟還有什么能耐?
“另外兩個人呢?那個……叫安德烈的人?你還沒有說他的結局,我很好奇,他在發現以太幽靈能夠附體之后,向你索要了什么承諾?哼,雖然我十分懷疑你會遵守你的承諾。”
“噢!我真的遵守了,這一點你真得相信我,欸,真的是真的!”
“他想要什么?榮華富貴?”
想到他,洛基甚至贊賞地為之一笑,“他是一個聰明人。既然每個人都有可能被以太幽靈附體,不死就無法將之剝離,那么,他也可能成為其中之一。他知道我的目標堅決。因此,他希望我保證他做最后一個,”洛基補充道,“最后一個死者,99.9%變為100%的那一個。如果在他死之前,我們的使命已經完成,那么他也不用死了……哈哈,真是一個不錯的想法!讓我想到了神話書里編纂的故事:你可以砍我的頭,卻不能砍我的脖子。”
海拉自然無從閱讀曾經米德加德人編纂的故事,“哦,也就是說,你沒有殺他?嗯……這個故事聽起來很無聊。”
“不不不,重點不在‘不殺他’,而是‘讓他活’。我們的使命或許還要持續一段時間,人類的自然壽命可撐不到那個時候,我可得信守承諾,為了這一點,讓他活著必須花點兒力氣!雖然今天我都在接揭曉故事的結局和答案,但關于他,何不等到進度真的到達了99.9%的時候再揭曉呢!唉,你看,這也不算無聊。”
海拉對魔法也有幾分了解,但那些強行延長壽命的手段統統逆反了自然法則,何況……
“如果這個人沒有強悍的意志……或者說他一心求死的話,你用任何法術都無法使他活著。呵,我知道了,你又在玩弄人心?”
“情感……尤其是偉大的愛情,最令人陶醉。人類不是總在贊歌里這樣寫么,于是在我的刻意安排下,他不知不覺地愛上了一個人,為她神魂顛倒。真是奇妙。那名女子當然是我的手下,她就是后來被我安插在杰姬身邊的那個。在公開的信息中,她生死不明,令人擔憂,我想,安德烈在得知她的消息之前,都不會求死的。保持未知,自然也就保持希望。”
“哦,希望啊……”
忠心與愛情,皆成了洛基操縱人心的手段,它們和海拉征戰沙場的經驗相去甚遠,可以說是毫不搭邊,海拉作為曾經受王驅使的戰士,不由得吐露了自己的真實想法:“有你這樣的王,真令人憎惡。”
洛基一愣,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他笑得難以自制,不得不用新制的禮服擦去眼角的眼淚,然而眼淚擦了又流,他低垂著頭,笑聲逐漸減弱,歸于一陣沉默之后,不知道他還在笑,還是在無聲地哭泣。
洛基已經稱王,這是他年幼時的夢想,也是他曾經不斷作惡的緣由。在和索爾短暫的溝通里,海拉是這樣聽說的。難道,這不是他想要的嗎?海拉正欲開口,結果洛基猛然從座椅上站起來,背對著她,沒有回頭。
“我要休息一下,這里沒有種出什么好茶,也難有好酒,委屈你喝點水吧。”洛基離席,抬腿向帷幔之后走去。
“等等。”
洛基聞聲站住。
“你何不繼續講完最后一個人的結局呢,聽眾可不喜歡被吊胃口。”
洛基沒有回身,只是仰起頭,長嘆一聲,“哦……阿莫斯啊,他沒什么故事,他只是老了,想多看看這個貧瘠的末日世界。我所做的,就是在四十年前替他‘保管’著一輛車,待他有所動靜,我就故意松懈邊防,使他可以成功離開王城而已。”
“他在外面看見了什么?”
“……什么也沒有,荒漠之后,就是更寬廣的荒漠。”說罷,洛基步入了帷幔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