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基深呼吸一口氣,似乎回到了千年之前的那個火焰沸騰的血夜,海拉墜樓的一幕浮現(xiàn)在腦海中,沒有淡去一點顏色,回憶起來不費吹灰之力,就像一個鮮活的魔咒。洛基定了定心神,抬手將黑布掀開,露出一具怪異的枯骨,每根骨頭表面都爬滿了深色可怖的花紋,就像是數(shù)條纖細的繩索將骨頭死死纏繞,沉寂著某種不祥的氣息。
這是洛基曾經(jīng)偷跑進奧丁密室中找到的禁忌魔法,后手中的后手,它不會徹底殺死對方,而是腐爛其血肉,將靈魂囚禁于枯骨。也不知奧丁從哪里得來的,其效力等階高得驚人,連神也無力反制。不過魔法終究都是可解的。
“如果無解,便不能稱之為魔法。”
一個回憶中的女聲向洛基如此說道,但洛基此刻卻悲觀地想到,若無解除之法,他興許早就放棄了尋找最后一個以太之魂的打算,可正是因為有破解的希望,他才會做這種麻煩事啊,可見“希望”是多么麻煩又該死的東西。他不再遲疑,幻出一把匕首,解開衣襟,咬著牙正要下刀之時,卻聽見身后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他凝神細聽,腦筋一轉(zhuǎn),有了一個或許不用傷及自身的法子。他將匕首收好,在黑暗中隱去了身形。
來者不少,前擁后擠地湊在一團以對抗未知的恐懼,他們身穿祭司長袍,每人都戴著一個黑色的夜視儀,手上或拿著手槍,或拿著長刀,顯然意圖不善。幾道落地的悶聲傳來,其中夾雜著骨頭碎裂的刺耳聲音,應是某人在躍入坑中時不小心踩到了誰的頭骨。眾人皆要責備此人粗心大意,但后知后覺才發(fā)現(xiàn)這個聲音根本無法避免,想要往坑中去,非爬上骨海、腳踩尸身不可。
洛基的黑暗視覺加上聽聲辨位,他們和暴露在大白天下走路沒什么區(qū)別,直走到祭壇面前,為首那人舉起拳頭,示意停下,他大跨兩步上前,發(fā)現(xiàn)遮蓋死亡骸骨的黑布已被人掀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急忙令人戒備,這一下突然令神經(jīng)收緊,每個人向四周更遠出的黑暗張望,目眥盡裂,呼吸聲逐漸喘如老牛。
洛基微動神識,一根骨頭跳入他手中,他又朝遠處扔去,落點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使這群人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斷了弦,其中三人抬起槍口就是一陣子彈連發(fā),巨大的噪音宛如擂鼓,震耳欲聾。呼喊被埋沒在雨點般的槍聲中,為首那人踢倒了其中兩人,身后突然探出一根纖長的蛇尾將另一人抽倒在地,坑中殘留著槍聲的回音。
“你們就這樣驚擾死者的安眠嗎?”
聲音悠悠傳來,眾人皆是一懼,為首那人自知行蹤早已敗露,希望落空、未知懼意,還有某種模糊的情感涌上心頭,在無人敢出聲回應的數(shù)秒內(nèi),他顫聲問道:洛基?”
于是,火焰應聲而起,發(fā)出“呼——”的一聲,刺眼的紅黃色光亮在四面八方懸空燃燒,地面、空中、四周,一團團火焰如同溫暖的燈籠照亮整個萬人坑,光影在石壁上舞蹈,透射出死人骷髏的形狀。照亮了眾人的恐懼的神色、漆黑的槍口,還有洛基毫無表情的臉龐,他從空中緩緩落下。
“我很欣賞你的把戲,這是你對我的供奉之一嗎?時至今日還能品嘗到‘詭計’的腥甜,令我稍感快慰。”
耶夢加得摘下夜視儀,一雙蛇瞳并不服輸,他倔強地抬起了搶,眾人紛紛也手執(zhí)武器對準了他,對準了神。
洛基面對槍口神色無懼無感,他的目光掃過這群烏合之眾,眼神輕蔑冷漠,似乎對站在面前的耶夢加得并無太多震驚,“無論你有何種訴求,你在我看來不過是一條過早蛻皮的小蛇,你知道它傷不了我的,想說什么就說吧,趁你還活著的時候。”
耶夢加得啞著聲音,厲聲喝道:“解除詛咒,你必須解除強加在我們身上的……千年詛咒!”
洛基聞言,露出某種詭異的笑,但語氣卻十分無奈:“什么詛咒,我可不知道。”
“傳說千年之前,一位邪神垂涎人界權(quán)力,設下計謀蠱惑人心,與人類交媾,傳播污穢的血脈,從此后代畸形難有人形,再之后,有人類英雄討伐邪神,血戰(zhàn)之后,邪神不敵,可他陰險狡詐,偷襲得手,詛咒弒神英雄二十三次之多,從此世間不再有和平,時至今日,已是千年戰(zhàn)亂!”
“……”
“邪神以詛咒為威脅,要求人類必須搜集‘以太幽靈’,小心存放于地底水晶,功德圓滿之后,詛咒即會自行消解!這一千年來,無人不誠心誠意地供奉,可時至今日都未見功成……而你——恰好在神廟中蘇醒,恰好又對這些事了如指掌,恰好又要來此處尋找英雄骸骨,不是那位邪神又是誰?”
“…………?”
“你敢說和你毫無關系嗎,洛基!”
“這真是我聽過最離譜的故事!”
洛基簡直小看了人類的造謠功力,但凡有點風吹草動、蛛絲馬跡,他們都能捏造得像模像樣,連海拉尸身都成了英雄骸骨!甚至將血統(tǒng)異變的事也“歸功”在他頭上,捏造出與人類交媾的荒唐事!洛基本想立刻反駁這一點,他對人類可沒一點興趣,但轉(zhuǎn)念又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當前的重點……唉,真是亂死了!不過人類這一千年來雖然懵頭懵腦的,但事情竟然還是陰差陽錯地辦好了,真是難為他們了……
可現(xiàn)在要怎么做呢?
殺了他們!
——當然是最簡單直接的方法,無需費一點口舌。
耶夢加得堅持自己的主張,大有與神拼命的架勢,這讓洛基又覺得有趣,他和耶夢加得生活數(shù)年,連一點摩擦爭執(zhí)都未有過,他如此堅定的信念到底從何而來呢。
“耶夢加得,你真的相信,詛咒是真實存在的嗎?你能逼得我動動手指,揮舞幾個發(fā)光的法術(shù)就能解除所謂的詛咒,世界就會因此變得更加美好,戰(zhàn)爭就永遠消失嗎?你在我眼里是個孩子,但你一點也不天真幼稚,對吧?為什么庭院數(shù)年無人叨擾,為什么我吃穿不愁、衣食無憂,為什么每日只有你一個人來與我接觸?我猜猜看,你要么是大祭司的親信走狗,要么是……噢,那還算不錯,因為你就是現(xiàn)任大祭司嘛。”
“我是祭司,我既信善神救人,也信邪神混世。”
“如果我告訴你,詛咒是一個謊言,你當如何?”
“……”耶夢加得把槍攥得更緊,似乎他一直擔憂的事情,即將成為現(xiàn)實,“我不信,你在唬我。”
“我是說‘如果’,我不信你從未想過這個可能性,我不信你看到人類自相殘殺、兄弟反目、權(quán)力更迭的時候,會將所有的罪過都加之我。”
耶夢加得沉下臉色,說道:“如果……我更要殺你。”
“且不談你殺不殺得了我……殺我,無濟于事。”
“不……我會像前任大祭司那樣,給人類以希望……”
“那個牛鼻子?”
“前任大祭司生前四處演說布道,以虛假的神諭喚醒人類渴求和平的希望,你或許從未見過當年的萬民是如何齊心協(xié)力地相信和平真的會到來,你也不知道當年的人類是如何走投無路……即便那是虛假的希望,我們依舊茍延殘喘了兩百年!現(xiàn)在,該輪到我來燃起希望的火種了。”
洛基想通了其中關節(jié),“你……要殺我,然后向世人展示我的尸身,告訴世人,詛咒已破?”
“……是!”
世間的因果很是奇妙,對吧。當年“勞菲二世”被二十三個人類重傷,意識殘留之刻,僥幸唬得他們相信有詛咒的存在,并驅(qū)使他們代為收集以太幽靈,在漫長的一千年之內(nèi)竟然就這么做到了!如今功成之日,這個虛假的詛咒又成為眼前這個孩子揮刀弒神的理由。
而他的目的更是荒唐之極——希望。
“如果你們死了呢?”
“還有后來者!”
“如果后來者也死了呢?”
“……那…………”
詭計之神的內(nèi)心向來難以解讀,他面對的是不可能輸?shù)舻膽?zhàn)斗,但又不太想贏,而弱小之輩的挑釁在某種程度上又令他感到愉悅。他會出刀,但卻不知道是否要下此殺手。
“那……”洛基接過話,“就別輸了。”
洛基施展著火焰的魔法,卻嚴重放水,在空中輾轉(zhuǎn)騰挪,甘當手槍的活靶子,等所有人子彈終于打空之后,他鬼魅般地出現(xiàn)在所有人身后,朝著脖頸處狠狠來上一掌。不多時,場上只剩下了耶夢加得仍站立在火海白骨之中。
洛基歪頭看向他,似乎是在詢問他接下來有何打算,如他要繼續(xù)講道理,洛基也有把握說服他放棄。這孩子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倔強和無理——
“呃……?”
洛基還享受在“逗孩子”的心情中,結(jié)果只聽耶夢加得身體中突然發(fā)出骨肉爆裂的聲音,噴射出陣陣血霧,在任何時候,這都不太妙,而面對接下來的發(fā)展走向,與其說是瞠目結(jié)舌,不如說是驚喜交加:
待血霧散去,耶夢加得化為一條巨蛇,蛇身蜿蜒伏行在白骨山上,一雙澄黃的碩大蛇瞳在空中與洛基對視。